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六二


  楊豔華帶了笑聲,「哎喲」了幾句。人是站起來,兀自彎著腰,將手去摩擦著膝蓋。

  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沒有?我家裡有紅藥水,給你抹上一點兒罷。」

  楊豔華笑著,聲音打顫,搖搖頭道:「哎唷!沒有破,沒關係。」

  隨手就扶了李先生攙著的手。他道:「你在我這裡坐一下罷。我去接孩子們了。」說著,就扶了她走過橋,向廊子下走來。在這個時候,李太太在山溪對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來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裡為什麼不點上燈?」

  楊豔華叫道:「師母,你就回來了?我說去接你的,沒想到在你這橋上摔著了。老師在和我當著看護呢。」

  一會兒工夫,李太太帶著孩子們一路埋怨著回來了。她道:「你這些孩子真是討厭,躲了一天的警報,還不好好回家,只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個揍你一頓。」

  李南泉聽這口風不大好,立刻過了橋迎上前去。見太太抱著小玲兒,就伸手要接過來。她將身子一扭道:「我們都到家了,還要你接什麼?」

  李南泉不好說什麼,只得悄悄跟在後面,一路回到走廊上。楊豔華彎著腰,掀開了長衫底襟,還在看那大腿上的傷痕呢。這就代接過小玲兒來抱著,撫摸了她的小童發,因道:「小妹妹,肚子餓了罷?我給你找點吃的去。師母,你要吃什麼,我還可以到街上去找得著。」

  李太太摸著火柴盒,擦了一根,亮著走進屋去,一面答著道:「楊小姐,你也該休息了,你不累嗎?」

  楊豔華抱著小玲兒,隨著走進屋來,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沒有躲洞子。」

  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問道:「那末,你在家裡才出來嗎?」

  楊豔華便道:「我在家門口一個小洞子裡預備了個座位。事實上是和幾位鄰居在院壩裡擺龍門陣。到了這樣夜深,我想應該沒有事了,特意來看看師母。」

  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當了。在躲警報的時候,還要你惦記著我。」

  楊豔華道:「我還有一件事,向老師來打聽,老師說認識完長手下一位孟秘書,那是真的嗎?」

  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燈,拍著楊小姐的肩膀,笑道:「請坐罷。玲兒下來,別老讓楊姑姑抱著。人家身體多嬌弱,抱不動你。」

  小玲兒溜下地了,扯著楊豔華的衣服道:「楊姑姑力氣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戲臺上打仗。我長大了也學楊姑姑那樣打仗。」

  她就手撫了小玲兒的童發,笑道:「趁早別說這話,要再說這話你爸爸會打你的。戲臺上的楊姑姑,學不得的。不,就是戲臺下的楊姑姑也學不得的。你明天讀書進大學,畢了業之後,作博士。」

  小玲兒道:「媽,什麼叫博士?」

  李太太笑道:「博士嗎?將來和楊姑姑結婚的人就是吧?你楊姑姑什麼都不想,就是想個博士姑父。」說著,她又拍著楊豔華的肩膀道:「你說是不是?這一點,你是個可取的好孩子,你倒並不想作達官貴人的太太。」

  楊豔華搖搖頭道:「博士要我們去幹什麼?」

  李太太道:「這個問你老師,他就能答覆你了。中國的斗方名士,都有那麼一個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來個紅袖添香。凡是會哼兩句舊詩,寫幾筆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來個小蠻,都思作蘇東坡來個朝雲。其實時代不同,還是不行的。」

  李南泉一聽這話鋒,頗為不妙。太太是直接地向著自己發箭了,正想著找個適當的答詞,楊豔華已在屋子裡很快地接上嘴了,她道:「的確有些人是這樣的想法,不過李老師不是這種人。而且有這樣一個性情相投、共過患難的師母,不會有那種落伍思想的。倒是老師說的那個孟秘書,很有些佳人才子的思想。老師真認識他嗎?」

  李南泉走進屋子來,笑問道:「你知道他是個才子?」

  楊豔華道:「老師那晚在老劉家裡說什麼孟秘書,當時我並沒有注意。今天下午我由防空洞子裡回家,那劉副官特意來問我,老師和孟秘書是什麼交情?我就說了和李老師也認識不久,怎麼會知道老師的朋友呢?老劉倒和我說了一套。他說若老師和孟秘書交情很厚的話,他要求老師和他介紹見見孟秘書。他又說,孟秘書琴棋書畫,無一不妙。他專門和完長作應酬文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位孟秘書我見過他的。他還送過我一首詩呢。老師認得的這位孟秘書,准是這個人。」

  李南泉道:「你怎麼知道是這個人?」

  楊豔華聽到這裡,不肯說了,抿嘴微笑著。

  李南泉笑道:「那末你必須有個新證據。」

  楊豔華道:「他是李老師的朋友,我說起來了,恐怕得罪老師。那證據是很可笑的。」

  李南泉道:「你別吞吞吐吐,你這樣說著那我更難受。」

  楊豔華沒有說,先就撲哧一聲笑了,接著道:「好在老師師母不是外人,說了也沒有關係。那個人是個近視眼,對不對?」

  李南泉道:「對的。這也不算是什麼可笑的事情呀。」

  楊豔華昂頭想了想,益發是嘻嘻地笑了。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這是怎麼回事?裡面有什麼特別情形嗎?」

  楊豔華忍住了笑,點點頭道:「的確,這個人有點奇怪。他不是個近視眼嗎?原來就老戴著眼鏡的,見了女人他把戴著的那副眼鏡取下來,另在懷裡拿出一副眼鏡來,換著帶上。我有一次在宴會上遇到他,對於他換眼鏡的舉動,本來不怎麼注意。因為他把換上的眼鏡戴了一會,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鏡看近處不大行。後來再來一個女的,自然還是唱戲的,他又把衣袋裡的眼鏡掏出來換著。這讓我證明了,他是專門換了眼鏡看我們唱戲的女孩子的。其實我們並不怕人家看,而且還是你越愛看越好。你若不愛看,我們這項戲飯就吃不成了。可是拿這態度去對別個女人,那就不大好了。」

  李南泉笑道:「你這話是對的,我們這位好友,是有這麼一點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當然高興,無怪要送你一首詩了。詩就是在筵席上寫的嗎?一定很好。你可記得?」

  楊豔華道:「我認識幾個大字?哪會懂詩?不過他那詩最後兩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說是:『一曲琵琶兩行淚,樽前同是下江人』。」

  李太太笑道:「這位孟秘書,太對你表示同情了。後來怎麼樣?」

  楊豔華道:「就是見過那一回,後來就沒有會到過了。假如他真到這裡來,我倒是願意見他。師母你總明白,我們這種可憐的孩子,若有這樣的人和我們說幾句話,可以減少在應酬方面許多麻煩。」說到這裡,她把聲音低了一低,接著道:「至少,他那個身份可以壓倒姓劉的,所以願意借重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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