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六一


  又是半小時後,團丁在洞子口上,吹著很長一次口哨,這就是代替解除警報的響聲。大家悶得苦了,哄然著說了一聲:「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來。那洞長卻不斷地在人叢中叫道:「不要擠,不要擠,不會有人把你們留在這裡的。」

  甄子明本來生怕又被警報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氣沖過洞去。但是這公共洞子裡的人,全守著秩序,自己是個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擠,直等著洞子裡走得稀鬆了,然後夾了那包袱卷兒,慢慢隨在人後面走。到了洞外,見太陽光變成血紅色,照在面前山坡黃土紅石上,很是可怕。這第一是太陽已經偏西,落到山頭上了。第二是這前前後後,全是燒房子的煙火,向天上猛衝。偏西的那股煙霧,卻是黑雲頭子在堆寶塔。一團團的黑霧,只管向上去堆疊著高升。

  太陽落在煙霧後面,隔了煙陣,透出一個大雞子黃樣的東西。面前有三股煙陣,都沖到幾十丈高。煙焰陣頭到了半空,慢慢地散開,彼此分佈的煙網,在半空裡接近,就合流了。半空裡成了霧城。這樣的暑天,現在四面是火,好像煙糊氣味裡,帶有一股熱浪,只管向人撲著。甄子明脫下了身上一件舊藍布大褂,作了個卷,塞在包袱裡。身上穿著白色變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褲,將腰帶緊了一緊。把秘書先生的身份,先且丟到一邊,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繩子,拔開腳步就跑。他選擇的這個方向,正是火焰燒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煙糊氣越感到濃厚。這是沿江邊的一條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難民在路上奔走。

  這條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華的一條街,軍事委員會也就在這條路的西頭。大概就為了這一點,敵機在這條沿揚子江的馬路上,轟炸得非常之厲害。遠遠看去,這一帶街道,煙塵滾滾,所有人家房屋,全數都被黑色的濃煙籠罩住。半空裡的黑煙,非常之濃,漆黑一片,倒反是籠罩著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面走著,一面四處張望著警報臺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還掛著一個綠色的長燈籠。他放下了那顆驚恐的心,放開步子走,他跑進了一大片廢墟。

  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亂磚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裡路並沒有房屋。其門偶然剩下兩堵半截牆,都燒得紅中帶黃,遠遠就有一股熱氣熏人。在半堵牆裡外,栽倒著鐵質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佈的黑煙就滾著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涼的。在廢墟那一頭,房子還在焚燒著,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面注射著水頭。甄子明舍開了馬路,折向臨江的小街,那更是慘境了。

  這帶臨江小街,在碼頭懸崖下,有時撐著一段吊樓,只是半邊巷子。有時棚子對棚子,只是一段爛泥髒水浸的黑巷子。現在馬路上被轟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撐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全是碎瓦片壓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這時,天已經昏黑了,向碼頭崖上看,只是煙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動的水影。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來寬的一截石板路。燈火是沒有了,在那瓦堆旁邊,間三間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盞瓦檠菜油燈。那燈旁邊,各放著小長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邊,也留著一堆略帶火星的紙錢灰。可是這些棺材旁邊,全沒有人。

  甄子明誤打誤撞地走到這小廢墟上,簡直不是人境。他心裡怦怦跳著,想不看,又不能閉上眼睛。只有跑著在碎瓦堆上穿過。可是一盞豆大的燈光,照著一口白木棺材的佈景,卻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還是這樣地陳列著。走到快近江邊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個無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擺著一具長條的白木棺材。那旁邊有一隻破碗,斜放在地上,裡面盛了小半碗油。燒著三根燈草。也是豆子大的一點黃光。還有個破罐子,盛了半缽子紙灰。這景致原不怎樣特別,可是地面上坐著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著一把蒼白頭髮,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著。甄子明看到這樣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礫堆中間,有一條石板路,趕快順著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裡連連喊著:「人間慘境!人間慘境……」

  §第十章 殘月西沉

  在這天晚上,甄子明過了江,算是脫離了險境。雇著一乘滑竿,回到鄉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談話,把這段事情,告訴過了。

  李南泉笑道:「這幾天的苦,那是真夠甄先生熬過來的。現在回來了,好好休息兩天罷。」

  甄子明搖搖頭道:「嗐!不能提,自我記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沒有洗臉,也沒有漱口。」

  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帶了牙刷沒有?這個我倒可以奉請。」

  於是到屋子裡去,端著一盆水出來,裡面放了一玻璃杯子開水,一齊放到階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臉手巾,是乾淨的,捨下人全沒有沙眼。」

  他這樣一說,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說不洗臉了。他蹲在地上洗過臉,又含著水漱漱口。然後昂起頭來,長長地歎了口氣,笑道:「痛快痛快,我這臉上,起碼輕了兩斤。」

  李南泉笑道:「這麼說,你索性痛快痛快罷。」

  於是又斟了一杯溫熱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這才明白無官一身輕是怎麼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幹這什麼小秘書,我照樣的鄉居,可就不受這幾天驚嚇了。」

  這時,忽然山溪那邊,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師,你們家有城裡來的客人嗎?」

  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鄰居甄先生。楊小姐特意來打聽消息的?」

  隨了這話,楊豔華小姐將一根木棍子敲著板橋嘻嘻地笑了過來,一面問道:「有狗沒有?有蛇沒有?替我看著一點兒,老師。」

  甄子明見月光下面走來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心裡倒很有幾分奇怪,李先生哪裡有這麼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學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給介紹著道:「這就是由城裡面回來的甄先生。楊小姐,你要打聽什麼消息,你就問罷。准保甄先生是知無不言。」

  甄子明這位老先生,對於人家來問話,總是客氣的,便點著頭道:「小姐,我們在城裡的人,也都過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擔任防護責任的,誰敢在大街上走?我們所聽到,反正是整個重慶城,無處不落彈。我是由林森路回來的,據我親眼看到的,這一條街,幾乎是燒完炸完了。」

  楊豔華道:「我倒不打聽這麼多,不知道城裡的戲館子,炸掉了幾家?」

  甄先生聽她這一問,大為驚奇,反問著道:「楊小姐掛念著哪幾家戲館子?」

  李南泉便插嘴笑道:「這應當讓我來解釋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楊小姐是梨園行人。她惦記著她的出路,她也惦記著她的同業。」

  甄子明先「哦」了一聲。然後笑道:「對不起,我不大清楚。不過城裡的幾條繁華街道,完全都毀壞了。戲館子都是在繁華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楊小姐老早就疏散下鄉來了的嗎有貴老師在這裡照應,那是好得多的。」

  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別信她。楊小姐客氣,要叫我老師,其實是不敢當。她和內人很要好。」

  甄先生聽了他的解釋,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問了,因道:「楊小姐,請坐。還有什麼問我的嗎?」

  就在這時,警報器放著了解除的長聲,楊豔華道:「老師,我去和你接師母師弟去吧。」說著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動著橋板,就走過去。這橋板是橫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進橋板格子的橫空當,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絆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撲倒在橋上。橋上自「哄咚」一下響。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過去,彎身將她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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