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八


  甄先生絲毫不能有所考慮,接過碗來,仰著脖子就喝了下去,連氣都不曾喘過一下。陳先生伸過手來,把碗接過去,又舀著送了一碗過來,當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時候,但覺得有股涼氣,由嗓子眼裡直射注到肺腑裡去,其餘的知覺全沒有。現在喝這第二碗水的時候,嘴裡可就覺得麻酥酥的,同時,舌尖上還有一陣辣味。他這就感覺出來,原來那是裝花椒的碗。正想另找只碗來盛水喝,可是聽到前面有人喊叫著。大家全是驚弓之鳥,又是一擁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連讓人碰撞了好幾下。他也站立不定,隨著人們跑出來。到了洞門口時,心裡這才安定,原來是劉科員在放賑。

  劉科員放的賑品,卻是很新鮮的,乃是每人兩個冷饅頭和一大塊冷大餅,另外是大黃瓜一枚,或小黃瓜兩枚。不用人說,大家就知道這黃瓜是當飲料用的。那喝過冷水的朋友,對黃瓜倒罷了。不曾喝水的人,對於這向來不大領教的生黃瓜,都當了寶物,個個掀起自己的衣襟,將黃瓜皮擦磨了,就當了漿瑤柱咀嚼著。甄子明是吃幹米粉充饑的,雖然喝了兩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現在拿著黃瓜,也就不知不覺地送到口裡去咀嚼。這種東西,生在城市裡的南方人,實在很少吃過,現時嚼到嘴裡,甜津津的,涼颼颼的,非常受用。

  大家抬頭看見,那大半輪月亮,已經沉到西邊天腳下去了。東方的天氣,變作乳白色,空氣清涼,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適。但抬頭看西南角的兩個警報台,全是掛著通紅的兩個大球。這就有一種恐怖和驚險的意味,向人心上襲來,吃的冷饅頭和黃瓜,也就變了滋味。這機關裡也有情報聯絡員,不斷向防空司令部通著電話。這時,他就站在大眾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後大聲叫道:「報告,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電話,現在有敵機兩批,由武漢起飛西犯。第一批已過忠縣,第二批達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連空襲本市!」

  大家聽了這個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擔子。為了安全起見,各人便開始向洞子裡走著。這次到洞子裡以後,就是三小時,出得洞子,已是烈日當空。警報臺上依然是掛兩個球。這不像夜間躲警報,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繼續坐著,也僅是在屋簷下站站。原因是無時不望著警報臺上那個掛著球的旗杆。

  這緊張的情形,實在也不讓人有片刻的安適。懸兩個球的時候,照例是不會超過一小時,又落下來了。警報台旗杆上的球不見了,市民就得進防空洞,否則躲避不及。因為有時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鐘,敵機就臨頭了。雖有時也許在一小時後敵機才到,可是誰也不敢那樣大意,超過十分鐘入洞。

  甄子明是六十歲的人了,兩晚不曾睡覺,又是四十多小時,少吃少喝,坐在洞裡,只是閉了眼,將背靠住洞壁。便是掛球他也懶得出來。在菜油燈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後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兩腿彎了起,俯著身子,伏在膝蓋上打瞌睡。

  到了第二個日子的下午三點鐘,洞子裡有七八個人病倒,有的是瀉肚,有的是頭暈,有的是嘔吐,有的說不出什麼病,就在洞子地上躺著了。洞子裡雖也預備了暑藥,可是得著的人,又沒有水送下肚去。在兩個球落下來之後,誰也不敢出洞去另想辦法。偏是在這種大家焦急的時候,飛機的馬達聲,在洞底上是轟雷似的連續響著。這兩日來雖是把這聲音聽得慣了,但以往不像這樣猛烈。

  洞子裡的人,包括病人在內,連哼聲也不敢發出。各人的心房,已裝上了彈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蕩。那位陳先生還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篩糠似的抖顫。他們這個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當靈驗的,耳朵邊震天震地的一下巨響,甄子明在沙土熱風壓蓋之下,身體猛烈地顫動了一下,人隨著暈了過去,仿佛聽到洞子裡一片慘叫和哭聲湧起,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兩三分鐘的工夫,知覺方始恢復。首先搶著撫摸了一片身體,檢查是否受了傷。

  這當然是下意識作用,假如自己還能伸手摸著自己痛癢的話,那人的生命就根本沒有受到損害。甄子明有了五分鐘的猶豫,智識完全恢復過來了。立刻覺得,鄰座的陳先生已經顛動得使隔離洞壁的木板,都咯吱咯吱地響著。他已不覺得有人,只覺一把無靠的彈簧椅子,放在身邊,它自己在顫動著,把四周的人也牽連著顫動了。他想用兩句話去安慰他,可是自己覺得心裡那句話到了舌頭尖上,卻又忍受住了,說不出來。不過,第二個感覺隨著跟了來,就是洞子裡人感到空虛了。

  全洞子煙霧彌漫,硫磺氣只管向鼻子裡襲擊著,滴滴得得,四周全向下落著碎土和沙子。這讓他省悟過來了,必是洞子炸垮了。趕緊向洞子口奔去,卻只是有些灰色的光圈,略微像個洞口。奔出了洞口,眼前全是白霧,什麼東西全看不見。在白霧裡面,倒是有幾個人影子在晃動。他的眼睛,雖不能看到遠處。可是他的耳朵,卻四面八方去探察動靜。第一件事讓他安心的,就是飛機馬達聲已完全停止。他不問那人影子是誰,就連聲地問道:「哪裡中了彈?哪裡中了彈?」

  有人道:「完了完了,我們的機關全完了。」

  甄先生在白霧中沖了出來,首先向那幢三層樓望著,見那個巍峨的輪廓,並沒有什麼變動。但走近兩步,就發現了滿地全是瓦礫磚塊,零碎木料正擋了去路,一截電線杆帶了蜘蛛網似的電線,把樓下那一片空地完全佔領了。站住了腳,再向四周打量一番,這算看清楚了,屋頂成了個空架子,瓦全飛散了。

  他正出著神呢,有個人叫道:「可了不得,走開走開,這裡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

  甄子明也不能辨別這聲音自何而來,以為這個炸彈就在前面,掉轉身就跑。頂頭正遇著那個劉科員,將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險。屋子後……後面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

  劉科員道:「不要緊,我們已經判明了,那是個燃燒彈。我們搶著把沙土蓋起來了。沒事。」說畢,扭身就走。甄子明雖知道劉科員的話不會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裡走,遠遠地離開了那鐵絲網的所在,向坡子下面走。這時,那炸彈煙已經慢慢消失了,他沒有目的地走著,卻被一樣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時,嚇得「哎呀」一聲,倒退了四五步,幾乎把自己摔倒了。原來是半截死屍,沒有頭,沒有手腳,就是半段體腔。這體腔也不是整個的,五臟全裂了出來。他周身酥麻著,繞著這塊地走開,卻又讓一樣東西劈頭落來,在肩膀上重重打擊了一下。看那東西落在地上,卻是一條人腿。褲子是沒有了,腳上還穿著一隻便鞋呢。

  甄子明打了個冷戰,站著定了一定神,這才向前面看去。約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變成了木料磚瓦堆,在這磚瓦堆外面,兀自向半空中冒著青煙,已經有十幾個救火的人,舉著橡皮管子向那冒煙的地方灌水。這倒給他壯了壯膽子,雖是空襲嚴重之下,還有這樣大膽子的人,挺身出來救火。他也就放下了那顆不安的心,順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恰好這身邊有一幢炸過的屋架子,有兩堵牆還存在,磚牆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慘紫色的東西,仔細看時,卻是些臟腑和零塊的碎肉緊緊粘貼著。

  甄子明向來居心慈善,人家殺只雞、鴨,都怕看得。這時看到這麼些個人腿、人肉,簡直不知道全身是什麼感觸,又是酥麻,又是顫抖,這兩條腿,好像是去了骨頭,兀自站立不住,只管要向下蹲著。他始終是不敢看了,在地下拾起一根棍子,扶著自己,就向洞子裡走來,剛好,警報球落下,敵機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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