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九


  甄先生到了這時,已沒有過去五十小時的精力,坐在洞子裡,只是斜靠了洞壁,周身癱軟了。因為電線已經炸斷,洞子裡始終是掛著菜油燈。他神經迷糊著,人是昏沉地睡了過去。有時也睜開眼睛來看看,但見全洞子人都七歪八倒,沒有誰是正端端地坐著的。也沒有了平常洞子裡那番嘈雜。全是閉了眼,垂了頭,並不作聲。

  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人頭擠著人頭的那些黑影子,他心想著,這應當是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隸吧?讀史書的時候,常想像那群送進墓穴裡的活人,會是什麼慘狀。現在若把左右兩個洞門都塞住了,像這兩天敵人的炸法,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被炸的可能。全洞人被埋,那是很容易的事。他沉沉地閉了眼想著,隨後又睜開眼來看看。看到全洞子裡,都像麵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彎腰下墜。他推想著,大概大家都有這個感想吧?正好飛機的馬達聲,高射炮轟鳴聲,在洞外半空裡發出了交響聲。他的心臟,隨了這聲音像開機關槍似的亂跳。自己感到兩隻手心冰涼,像又濕黏黏的,直待天空的交響曲完畢,倒有了個新發現,平常人說捏兩把冷汗,就是這樣的了。

  空襲的時間,不容易過去,也容易過去。這話怎麼說呢?當然那炸彈亂轟的時候,一秒鐘的時間,真不下於一年。等轟炸過去了,大家困守在洞裡,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時間,根本沒有人計算到時間上去,隨隨便便,就混過去了幾小時。甄子明躲了這樣兩日兩夜的洞子,受了好幾次的驚駭,人已到了半昏迷的狀態,飛機馬達響過去了,他就半迷糊地睡著。但洞子裡有什麼舉動,還是照樣知道。這晚上又受驚了三次,已熬到了霧氣漫空的深夜。忽然洞子裡「哄然」一聲,他猛可地一驚。睜開眼來,菜油燈光下,見洞子裡的人,紛紛向外走去,同時也有人道:「解除了!解除了!」

  他忽然站起來道:「真的解除了?」

  洞中沒有人答應,洞口卻有人大叫道:「解除了,大家出來罷。」

  甄子明說不出心裡有種什麼感覺,仿佛心臟原是將繩子束縛著的,這時卻解開了。他拿起三日來不曾離手的皮包,隨著難友走出洞子,那警報器「嗚嗚」一聲長鳴,還沒有完了。這是三日來所盼望,而始終叫不出來的聲音,自是聽了心裡輕鬆起來。但出洞的人,總怕這是緊急警報,大家紛紛地找著高處,向警報台的旗杆上望去。果然那旗杆上已掛著幾尺長的綠燈籠。同時,那長鳴的警報器,並沒有間斷聲,悠然停止。解除警報聲,本來是響三分鐘,這次響得特別長,總有五分鐘之久。站在面前的難友,三三五五,歎了氣帶著笑聲,都說「總算解除了」,正自這樣議論,卻有一輛車,突然開到了機關門口。

  甄子明所服務的這個機關,雖是半獨立的,可是全機關裡只有半輛汽車。原來他們的金局長,在這個機關,坐的是另一機關的車子。這時來了車子,大家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感覺,知道必是金局長到了。局長在這疲勞轟炸下,還沒有失了他的官體,穿著筆挺的米色西服,手裡拿了根手杖,由汽車上下來。他順了山坡,將手杖指點著地皮,走一下,手杖向地戳一下,相應著這個動作,還是微微一搖頭,在這種情形下,表示了他的憤慨與歎息。在這裡和金局長最接近的,自然是甄子明秘書了。他夾著他那個皮包,顛著步伐迎到金局長面前,點了頭道:「局長辛苦了。」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局長一抬頭看到他面色蒼白,兩隻顴骨高撐起來,眼睛凹下去兩個洞,便向他注視著道:「甄秘書,你倒是辛苦了。」

  他苦笑道:「同人都是一樣。我還好,勉強還可以撐持,可是同人喝著涼水,受著潮濕,病了十幾個人了。」

  金局長說著話,向機關裡走。他的辦公室,設在第二層樓。那扇房門,已倒塌在地上。第三層樓底的天花板,震破了幾個大窟窿。那些粉碎的石灰,和窗戶上的玻璃屑子,像大風刮來的飛沙似的,滿屋撒得都是。尤其那辦公桌上,假天花板的木條有幾十根堆積在上面。還有一根小橫樑,卷了垮下來的電燈線,將進門的所在擋住。看這樣子,是無法坐下的了。金局長也沒有坐下去,就在全機關巡視了一番。總而言之,屋頂已是十分之八沒有瓦,三層樓讓碎瓦飛沙掩埋了,動用家具,全部殘破或紊亂。於是走到樓底下空場,召集全體職員訓話。

  金局長站在臺階上,職員站在空地上圍了幾層。金局長向大家看看,然後在臉上堆出幾分和藹的樣子,因道:「這兩天我知道各位太辛苦了。但敵人這種轟炸法,就是在疲勞我們。我們若承認了疲勞,就中了他們的計了。他只炸得掉我們地面一些建築品,此外我們沒有損失,更不會絲毫影響軍事。就以我們本機關而論,我們也僅僅是碎了幾片玻璃窗戶。這何足掛齒?他炸得厲害,我們更要工作加緊。」

  大家聽了這一番訓話,各人都在心裡拴上了一個疙瘩。個個想著,房子沒有了頂,屋子裡全是灰土,人又是三天三晚沒吃沒喝沒睡覺,還要加緊工作嗎?金局長說到了這裡,卻立刻來了一個轉筆,他道:「好在我們這機關,現在只是整理檔案的工作,無須爭取這一兩天的時間。我所得到的情報,敵人還會繼續轟炸幾天。現在解除警報,不是真正的解除警報,我們警戒哨偵察得敵機還人川境不深,就算解除。等到原來該放警報的時間,前幾分鐘掛一個球。所以現在預行警報的時間。並不會太久。這意思是當局讓商人好開店門作買賣,讓市民買東西吃。換句話說,今日還是像前、昨兩日那樣緊張。為了大家安全起見,我允許各位有眷屬在鄉下的,可以疏散回家去。一來喘過這口氣,二來也免得家裡人掛心。」

  這點恩惠,讓職員們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地,哄然一聲。金局長臉上放出了笑意,接著道,時間是寶貴的,有願走的,立刻就走,我給各位五天的假。

  這簡直是皇恩大赦,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哄然了一聲。金局長接著道:「我不多不少,給你們五天的假,那是有原因的。這樣子辦,可以把日子拖到陰曆二十日以後去,那時縱有空襲,也不過是白天的事,我們白天躲警報,晚上照樣工作。在這幾天假期中,希望各位養精蓄銳,等到回來上班的時候,再和敵人決一死戰。」說著,他右手捏了個拳頭,左手伸平了巴掌,在左手心裡猛可地打了一下,這大概算是金局長最後的表示,說完了,立刻點了個頭就走下坡子。這些職員,雖覺得皇恩大赦雖已頒發,可是還有許多細則,有不明白的地方,總還想向局長請示。大家掉轉身來,望了局長的後影,他竟是頭也不回,直走出大門口上車而去。

  有幾位見機而作的人,覺得時間是稍縱即逝。各人拿上衣服,找算就走。可是不幸的消息,立刻傳來,警報器「嗚嗚」長鳴,不曾掛著預行警報球,就傳出了空襲警報。隨後,大家也就是一些躲洞子的例行手續。偏是這天的轟炸,比過去三日還要猛烈。一次連接著一次。這對甄子明的夥伴,是個更重的打擊。在過去的三日,局長並不曾說放假,大家也就只有死心塌地地等死。現在有了逃生的機會,卻沒有了逃生的時間。各人在恐怖的情緒中,又增加了幾分焦急。直到下午三點鐘,方才放著解除警報。甄子明有了早上那個經驗,趕快跑進屋子去,在灰土中提出了一些細軟,扯著床上的被單,連手提包胡亂地卷在一處,夾在腋下,趕快就走,到了大門口,約站了兩分鐘,想著有什麼未了之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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