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七


  甄子明知道這情形十分嚴重,心裡頭也怦怦亂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著極豐富的新知識。他立刻意識到當熱風撲進洞,菜油燈吹熄了的時候,在洞子裡的人有整個被活埋的可能。現時覺得坐著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別變化之處,那是炸彈已經爆發過去了。危險也已過去了。不過聽那「哄哄軋軋」的飛機馬達聲,依然十分厲害地在頭頂上響著,當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彈來的可能。大概在一聲巨響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覺,這就是今生最後一幕了。他正這樣揣想著生命怎樣歸宿,同時卻感到身體有些搖撼。他心裡有點奇怪,難道這洞子在搖撼嗎?

  洞子裡沒有了燈火,他已看不出來這是什麼東西在作怪。在這身體感到搖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東西震撼得最厲害的一處。用手撫摸著,他覺察出來了,乃是鄰座陳先生,拼命地在這裡哆嗦。在觸覺上還可以揣摩得出來。他好像是落了鍋的蝦子,把腰躬了起來,兩手兩腳,全縮到一處。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彈簧,三百六十根骨節,一齊動作。為了他周身在動作,便是他嘴裡也呼哧呼哧哼著。甄子明道:「陳先生,鎮定一點,不要害怕。」

  陳先生顫動著聲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們還在哭。」

  甄子明也不願多說話,依然用那兩手按著膝蓋,靠了洞壁坐著。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洞子裡兩個哭的人,已經把聲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輕輕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緊了,過去了。」

  這個恐怖的時間,究是不太長,一會馬達聲沒有了。洞子裡停止了兩個人的哭泣聲,倒反是一切的聲音都已靜止過去,什麼全聽不到了。有人喁喁地在洞那頭低聲道:「走了走了,出洞去看看罷。」

  也有人低低喝著去不得。究竟是那管理洞子的劉科員膽子大些,卻擦了火柴,把洞子裡的菜油燈陸續地點著。在燈下的難民們彼此相見,就膽子壯些。大家議論著剛才兩三下大響,不知是炸了附近什麼地方,那熱風湧進洞子來,好大的力量,把人都要推倒。

  甄子明依然不說話,說不出來心裡那分疲倦,只是靠了洞壁坐著。所幸鄰座那位陳先生,已不再抖戰,坐得比較安適些。這就有人在洞口叫道,掛起兩個球了,大家出來罷,我們對面山上中了彈。隨了這聲音,洞子裡人陸續走出,甄子明本不想動,但聽到說對面山上中了彈,雖是已經過去的事,心裡總是不安的。最後,和那位打戰的陳先生一路走出洞子。首先讓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便是那當空的太陽。躲在洞子裡的人,總以為時在深夜,這時才知道還是中午。所有出洞的人,這時都向對面小山上望著,有人發了呆,有人搖了頭只說「危險」。有人帶著慘笑,向同事道:「在半空裡只要百分之一秒的相差,就中在我們這裡了。」

  甄先生一看,果然山上四五幢房子,全數倒塌,兀自冒著白煙。那裡和這裡的距離,也不過一二百步,木片碎瓦,在洞口上一片山坡,像有人倒了垃圾似的,撒了滿地。再回頭看看其他地方,西南角和西北角,都在半空裡冒著極濃厚的黑煙,是在燒房子。

  這種情形下,可以知道這批敵機,炸的地方不少。甄子明怔怔地站了一會。卻聽到有人叫道:「要拿東西的就拿罷。我們剛和防空司令部打過電話,說是第三批敵機,已飛過了萬縣,說不定馬上就要落下球來了。」

  甄子明聽了這話,立刻想到過去四五小時,只喝了兩口冷茶,也沒吃一粒飯,再進洞子,又必是兩小時上下。於是趕快跑上樓去,把那大半壺冷茶拿了下來。他到樓下,見有同事拿幾個冷饅頭在手上,一面走著,一面亂嚼。這就想到離機關所在地不遠,有片北方小吃館,這必是那裡得來的東西。平常看到那裡漆黑的木板隔壁,屋樑上還掛了不少的塵灰穗子,屋旁邊就是一條溝,臭氣熏人,他們那案板,蒼蠅上下成群,人走過去,「哄嘩」一陣響著,面塊上的蒼蠅真像嵌上了黑豆和芝麻。這不但是自己不敢吃,就是別人去吃,自己也願意攔著,這時想著除了這家,並無別路,且把茶壺放在階沿上,夾了那個寸步不離的大皮包,徑直就向那家北方小館跑了去。他們這門外,是一條零落的大街,七歪八倒的人家,都關閉著門窗,街上被大太陽照著,像大水洗了一樣,不見人影。到了那店門口時,只開了半扇門,已經有兩個人站在門口買東西。那店老闆站在門裡,伸出兩隻漆黑的手,各拿了幾個大餅,還聲明似的道:「沒有了,沒有了。」

  那兩個人似乎有事迫不及待,各拿了大餅轉身就跑。甄子明一看,就知無望,可是也不願就走,就向前道:「老闆,我是隔壁鄰居,隨便賣點吃的給我罷。」

  那店老闆倒認得他,哦了一聲道:「甄秘書,真對不起,什麼都賣完了。只剩一些炒米粉,是預備我們自己吃的,你包些去罷。」

  他說著,也知道時間寶貴,立刻找了張髒報紙,包了六七兩炒米粉,塞到甄子明手上,問他要多少錢時,他搖著頭道:「大難當頭,這點東西還算什麼錢,今日的警報,來得特別緊張,你快回去罷,我這就關門。」

  隨手已把半扇門關上。甄子明自也無暇和他客氣,趕快回洞。經過放茶壺的所在,把茶壺帶著。但是拿在手上,輕了許多。揭開壺蓋看時,裡面的冷茶,又去了一半,但畢竟還有一些,依然帶進洞去。不料,這小半壺茶和六七兩炒米粉,卻發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這一天的饑荒。這日下午,根本就沒有出洞。直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才得著一段休息時間。警報球的旗杆上,始終掛了兩個紅球。出得洞來,誰也不敢遠去,都在洞門口空地上徘徊著,聽聽大家的談話。有不少人是一天半晚,沒吃沒喝。

  甄子明找著劉科員,就和他商量著道:「到這時候,還沒有解除警報的希望。夏日夜短,兩三個鐘頭以後就要天亮,敵機可能又來了。這些又饑又渴的人,怎麼支持得住?火是不能燒,飯更不能煮,冷水我們還有大半缸,應該舀些來給大家喝。」

  劉科員道:「現在雖然談不到衛生,空肚子喝冷水,究竟不喝的好。」

  甄子明道:「我吃了一包炒米粉,只有兩小杯茶送下去。現在不但嗓子眼裡幹得冒煙,我胃裡也快要起火了。什麼水我不敢喝?」

  劉科員道:「請等我十分鐘,我一定想出個辦法來。」說時,見有兩個勤務在身邊,扯了他們就跑。

  甄子明也不知道劉科員是什麼意思,自己依然是急於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廚房去,不想廚房門依然關著。卻有幾個同事在門外徘徊。一個道:「管他什麼責任不責任,救命要緊,撞開門來,我們進去找點水喝。」

  只這一聲,那廚房門早是「哄咚」一聲倒了下來,隨了這聲響大家一擁而進,遙遙地只聽到木瓢鐵勺斷續地撞擊水缸響。甄子明雖維持著自己這分長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裡,陣陣向外冒著煙火,又忍受不住。看到還有人陸續地向廚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開,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進去。月亮光由窗戶裡射進來,黑地上,平常地印著幾塊白印,映著整群的人圍著大水缸,在各種器具舀著冷水聲之外,有許多許多「咕嘟咕嘟」的響聲。那個在洞裡發抖的陳先生也在這裡,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過來道:「甄秘書,你擠不上前吧?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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