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六


  原來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慶市里一個機關內當著秘書。為了職務的關係,他不能離開城裡疏散到鄉下去,依然在機關裡守著。當疲勞轟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為他頭一天晚上,有了應酬。睡得晚一點;睡覺之後,恰是帳子裡鑽進了幾個蚊子,鬧得兩三小時不能睡穩,起來重新找把扇子,在帳子裡轟趕一陣。趁著夜半清涼,好好地睡上一覺。所以到早上七點鐘,還沒有起來。這時,勤務沖進房來,連連喊道:「甄秘書,快起來罷,掛了球了。」

  在重慶城裡的抗戰居民,最擔心的,就是「掛了球了」這一句話。他一個翻身坐起,問道:「掛了幾個球?」

  勤務還不曾答覆這句話,那電發警報器和手搖警報器,同時發出了「嗚嗚」的響聲。空襲這個戰略上的作用,還莫過心理上的擾亂。當年大後方一部分人,有這樣一個毛病,每一聽到警報器響,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響斯應。這在生理上是什麼原因,還沒有聽到醫生說過。反正離不了是神經緊張,牽涉到了排泄機關。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這個毛病,立刻找著了手紙,前去登坑。好在他們這機關,有自設的防空洞,卻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廁所裡轉回臥室來,要找洗臉水,恰是勤務們在收拾珍貴東西,和重要文件,紛紛裝箱和打包袱。並沒有工夫來料理雜務。甄先生自拿了洗臉盆向廚房裡去舀水,恰好廚子倒鎖門要走,他首先報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緊急了,甄秘書你下洞罷。」

  甄先生看到工役們全是這樣忙亂,自己也沒了主意,只好立刻到辦公室裡,把緊要文件和圖章,收在手皮包裡,鎖著門,趕快就向防空洞子裡走。他們這防空洞,就在機關所在地的樓下。這裡原是一座小山,樓房半鑿了山壁建築著,樓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門由山壁上鑿進去,逐步向下二十來級,再把洞身鑿平了,微彎著作個弧形,那端是另一個洞門,通到山外邊。雖然這山是風化石的底子,洞頂上約莫有十來丈高,大家認為保險。洞裡有電燈,這時電燈亮著照見攔著洞壁的木板,撐著洞頂的木柱和柳條,一律是黃黃的顏色。這種顏色,好像是帶有幾分病態,在情緒不好的人看來,是可以讓人增加不快的。

  甄先生手上帶了個手電筒,照著走進洞子,看到除了機關的人已在像坐電車似的,在兩旁矮板凳坐著之外,還有不少職員的眷屬,扶老攜幼夾在長凳上坐著。洞子是條長巷,兩旁對坐著人,中間膝蓋彎著對了膝蓋。也就只許一個人經過,而這些眷屬們都是超過洞中名額加入的,各將自己帶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蓋對峙中心坐著。甄先生在人縫裡伸著腿,口裡不住說著謙遜的話。只走了小半截洞子,電燈突然滅了。重慶防空的規矩,緊急警報五分鐘後就滅電燈,這是表示緊急警報已過五分鐘了。甄先生說了聲「糟糕」,只好在人叢裡先呆站著。但他是這機關裡最高級的職員,他在洞子裡有個固定的位置,無論如何,管理洞子的負責人是不許別人佔領的。這人是劉科員,准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兩聲劉科員。他答道:「甄秘書,快來罷,我給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

  他說著話,已由洞子那端打著電筒照了過來。甄先生借了個光,手扶著人家肩膀,腿試探著擦入人家腿縫,擠著向前。劉科員立刻拉著他的手,拖進了人叢。甄子明感覺到身邊有個空隙,就挨著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著。洞子裡漆黑但聽到劉科員在附近發言道:「今天的警報,來得太早,洞子裡菜油燈、開水全沒有預備。大家原諒一點罷。」

  洞子裡那頭也有人答話。立刻有人輕喝道:「別作聲,來了。」

  同時,坐在洞子裡的人,也就一個挨著一個,向裡猛擠一擠。他們這機關,在重慶新市區的東角,有些地方,還是空曠著沒有人家的。兩個洞口都向著空曠的地方,外面的聲浪,還容易傳進。大家早就聽到「哄咚哄咚」幾陣巨響。在巨響前後,那飛機馬達聲,更是軋軋哄哄,響得天地相連,把人的耳朵和心臟,一齊帶進恐怖的環境中。甄先生是個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脈的,向不加入競爭恐怖的場合。現時在這窄小的防空洞裡,聽到這壓迫人的聲浪,他也不說什麼,兩手扶了彎起來的大腿,俯著身子呆呆坐著,不說話,也不移動,靜默地像睡著了一樣。他自進洞以後,足有三四小時,就是這樣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著,「掛休息球了。」

  有人緩緩向外走著。甄子明覺得周身骨節酸痛,尤其是腰部,簡值伸不起來。他看到洞子裡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著洞子壁,也就緩緩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來。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適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膚,都觸覺一陣清爽。

  同事們有先出洞子的,這時樓上、樓下跑個不歇,補足所需要的東西。甄子明對別的需要還則罷了,早上起來,既未漱口,又沒洗臉,這非常不習慣,眼睛和臉皮,都覺繃著很難受。自己先回臥室裡拿著洗臉盆,向廚下舀水。廚房門是開著了,卻見劉科員站在廚房門口,大聲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臉水了。現在廚房裡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機關四五十人,煮飯燒水全靠這個。自來水管子被炸斷了,沒有水來。非到晚上找不著人去挑江水,這半缸水是不能再動了。」

  他是負著防空責任的人,他這樣不斷地喊著,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搶水,個個拿著空臉盆子回來。甄了明是高級職員,要作全體職員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廚房裡去,在半路上就折回來了。到了臥室裡,找著手巾,向臉上勉強揩抹幾下。無奈這是夏天,洗臉手巾掛在臉盆架子上過了夜,早是幹透了心,擦在臉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罷了,提了桌上的茶壺,顛了兩下裡面倒還有半壺茶,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將牙刷子蘸著冷茶,胡亂地在牙齒上淘刷了一陣。再含著茶咕嘟幾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這就聽到有人叫道:「我們用電話問過了,第二批敵機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門口等著罷,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許來不及。」

  甄子明本來就是心慌,聽了叫喊聲,趕快鎖了房門就走。鎖了房門,將順手帶出來的東西拿起,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來,原來要帶的是皮包,這卻帶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於是重新開了房門,將皮包取出,順便將那半壺茶也帶著。

  這時聽到人聲「哄然」一聲,甄子明料著是球落下去了。拿了東西,趕快就走。洞裡不是先前那樣漆黑,一條龍似的掛了小瓦壺的菜油燈。他走進洞子時,差不多全體難胞都落了座。他挨著人家面前走,有人問道:「甄先生,還打算在洞子裡洗臉漱口麼?」

  他道:「彼此彼此,我們沒有洗成臉,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

  那人道:「你已經漱了口,為什麼還把漱口盂帶到防空洞子裡?」

  甄先生低頭一看,也不覺笑了。原來是打算一手拿著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壺茶。不想第二次的錯誤,承襲了第一次的錯誤,還是放下了茶壺將漱口盂拿著來了。匆忙中,也來不及向人家解釋這個錯誤,自擠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著。他身邊坐著一位老同事陳先生,問道:「現在幾點鐘了?早起一下床,就鑽進防空洞。由防空洞裡出去,臉都沒洗到,第二次又鑽進洞子來。」

  甄子明道:「管他是幾點鐘,反正是消磨時間。」說畢,將皮包抱在懷裡,兩手按住了膝蓋,身子向後一仰,閉了眼睛作個休息的樣子。就在這時,聽到洞裡難民,不約而同地輕輕放出驚恐聲,連說著「來了來了」。又有人說,這聲音來得猛烈,恐怕有好幾十架,更有人攔著:「別說話,別話話。」

  接著就是轟轟兩下巨響。隨後「啪嚓」一聲,有一陣猛烈的熱風撲進洞子來。當這風撲進洞子來的時候,裡面還夾雜著一些沙子。同時,眼前一黑,那洞子裡所有的菜油燈亮,完全熄滅。這無論是誰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彈。立刻「嗚咽嗚咽」,有兩位婦人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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