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五


  吳春圃搖著頭笑道:「沒關係。隨便人家怎麼瞧不起我,我決不問人家借一個銅子兒。笑咱斯文掃地不是?來!咱再來一回。」說著,他很快將扁擔放在牆壁下。將階沿邊放的一把舊掃帚,拿起就向門外山溪那邊走。吳太太在屋子裡叫道:「你這是怎麼回事?也不怕個累。抬米沒到家,又拿著一把掃帚走了。你還是越說越帶勁。一個當大教授的人,老是做這些粗事,也不怕你學生來了看你笑話。」

  吳先生道:「要說出來,我就是為了你呢。明天早上攏起火來,你總是嫌著沒有引火的東西。剛才我由楊先生那裡回來,看到路邊草地上有不少的刨木皮。用手一摸,還是挺幹。掃回來給你引火,那不好嗎?小南子,來!把那個小背篼兒拿上,咱爺兒倆合演一齣揀柴。」

  他的第七個男孩子,今年七歲,就喜歡個爬山越嶺。這時父親一嘉獎他要去合演,高興得了不得。說著一聲來了,拉著背篼的繩子,就在地面上拖了起來。四川是山地,不但不宜車子,連挑擔子,有些地方都不大合適,所以多用背篼。

  背篼這個東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個大竹籃子,用竹片編著很大的眼,籃子邊沿上,用麻繩子紐兩個大環子,將手挽著背在肩上,代了擔子用。這裡面什麼東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話,照例是背篼裡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背著柴草來了,常是高過人頭好幾尺,像路上來了一隻大蝸牛。教授們既是自操薪水之勞,所以每人家裡,也就都預備下了背篼。吳少爺的一條短褲衩,褲帶子勒不住,直墜到襠下去。上身穿著那件不襯衫,一順地敞著紐扣,赤了兩隻腳,跑得地下啪啪作響。吳太太又在屋子裡叫道:「爹也不像個爹,兒也不像個兒,這個樣子,他帶了孩子四處跑。」

  吳先生滿不理會太太的埋怨,接過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剛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鄰居奚敬平先生由城裡回來。他是個有面子的公務員,而且還算獨擋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嗶嘰的西服,又是一頂盔式拷貝帽。手上拿了根烏漆手杖,搖搖擺擺走來。他和吳先生正是山東同鄉。雖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較少來往,但是彼此相見,還是很親熱的。他將手杖提起來,指著他的背篼手杖道:「你怎麼來這一套?」

  吳春圃將掃帚一舉道:「我怕對不起斯文掃地這四個字,於今這樣辦起來那就名實相副了。城裡有什麼消息?」

  奚敬平道:「這兩天要警戒一點罷。敵人廣播,對重慶要大舉轟炸,還要讓我們十天十夜不解除警報。」

  奚敬平一提這消息,早就惹下大片人注意。首先是這路邊這戶人家,是個小資產階級,連男帶女一下子就來五六個人,站在門口,瞪了大眼睛向這裡望著。吳先生道:「管他怎麼樣轟炸,反正我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了這一副老八字。把我炸死了,倒也乾脆,免得活受罪,也免得斯文掃地,替念書的人丟臉。」

  那大門口站著一位雷公臉的人,穿了一套紡綢褲褂,伸出那枯柴似的手臂,搖著一柄白紙扇子,沉著面色,接了嘴道:「奚先生你親自聽到這廣播的嗎?」

  他道:「我也是聽到朋友說的,大概不會假。但是敵人儘管炸,也不過住在城裡沒有疏散的老百姓倒黴。這對我們軍事,不會發生什麼影響。」

  那位雷公臉展開扇面,在胸面前微微招了兩下,因道:「倒不可以那樣樂觀。重慶是中樞,若是讓敵機連續轟炸十天十夜……」

  吳先生是個山東人,他還保持著北方人那種直率的脾氣。聽了這話,他不等那人說完,立刻搶著攔住道:「袁先生,你這話可不能那樣說。敵人就是這樣的看法,那才會對重慶下毒手。若是我們自己也這樣想,那就糟了。隨便敵人怎樣炸,我們也必須抗著。」

  他說完了,身子一扭,舉著掃帚道:「來罷!小南子。一天得吃。一天就得幹。斯文掃地,就是斯文掃地罷。反正咱苦到這般田地,也是為了國家。咱窮是窮,這良心還不壞。」

  他這幾句話,倒不止是光發牢騷,聽著的人可有點不是味兒了。

  §第四章 空谷佳人

  這位鄰居袁四維,是位老官吏,肚子裡很有點法律。但在公務員清苦生活環境之下,他看定了這不是一條出路。除了自己還在機關、保持著這一聯絡而外,他卻是經營生意,做一個就地的遊擊商人。這所村中最好的一所樓房,也就是用遊擊術弄來的。對於敵人空襲,在生命一點上,他倒處之坦然;認為放了警報,只要有兩隻腳存在,就四處可以躲警報。只有這所樓房,卻不是在手提箱裡可以放著的,只有讓它屹立在這山麓,來個目標顯然。他就聯想到,不鬧炸彈則已,若鬧炸彈,這房子絕難倖免,現在奚敬平帶來的消息,敵人廣播要連續炸十天十夜,誰知道敵機要來多少批?所以他聽到這消息,卻比任何一個人還要著急;不想奚吳兩位,都討厭自己的問話。尤其是吳春圃的話,有些鋒芒畢露。他怔怔地站著出了一會神,見兩位先生都走了,淡笑了一聲罵道:「這兩個窮骨頭,窮得有點發神經。鄰居們見面,大家隨便談天,什麼話不可問?你看這個老山東,指桑駡槐,好好地污辱我們一頓。」

  他是把話來和他太太說的。他太太三十多歲,比丈夫年紀小著將近一半。以姿色而論,這樣大的年紀,也就夠個六七十分。只是也有個極大的缺點,和丈夫正相反,是個極肥的胖子。尤其是她那個大肚囊子,連腰帶胸一齊圓了起來,人像大布袋。在婦女猶自講曲線美的日子,這實在大為掃興。

  袁太太對於這個缺憾,其初還不十分介意,反正丈夫老了,又沒有什麼余錢,倒不會顧慮到他會去另找細腰。自從袁四維蓋起房子,作起生意來,手下很有富裕。老這個字,根本也限制不了他什麼行動。因之這袁太太四處打聽有什麼治胖病,尤其減小大肚囊子的病。她曉得中醫對此毫無辦法,就多多地請教西醫。西醫也說對治胖病,沒有什麼特效藥,只是告訴她少吃富有脂肪的東西而已。此處也勸她多勞動。不必吃得太飽,甚至有人勸她少吃水果,少喝水。她倒是全盤接受。

  除了不吃任何葷菜之外,她吃的菜裡,油都不擱。原來的飯量,是每餐三碗,下了個決心,減去三分之二。水果是根本戒絕了,水也盡可能少喝,唯有運動一層,有點辦不到,只有每日多在路上散散步。同時,自己將預備的一根帶子,每日在晚上量腰兩三次,試試是不是減瘦了腰肢。在起初每餐吃一碗飯之下,發生了良好的反應,大肚囊幾乎縮小了一寸。可是自己的腸胃,向來沒有受過這份委屈。餓得肚子裡像火燒似的,咕嚕作響。尤其是每餐吃飯時,吃過一碗之後,勉強放下碗來,實在有些愛不忍釋,孩子們同桌共飯,猜不到她這份痛苦,老是看到她的碗空了,立刻接過碗去就給她盛上一碗,送了過來。餓人看到大碗的飯,放在面前,實在忍不住不吃,照例她又吃完了那一碗。

  自從這樣吃了飯,她於每頓吃一碗飯的戒律,實在有些難守,也就改為每頓吃八成飽了。這樣一來,她的體重,隨著也就漸漸恢復舊觀。好在她量腰的工作,每日總得實行兩遍,她在大肚囊子並未超過她所量的限度下,到底對前途是樂觀的,自己也落得不必挨餓。

  這天躲過警報回來之後,早午兩頓飯作一次吃,未免又多吃了點,放下了筷子、碗方才想到這和肚皮有關,正是後悔不及,就決定了不吃晚飯。同時,並決定了在山麓人行路上散散步。不想剛到大門口,就遇到了這樣一個掃興的報告。她的丈夫埋怨起吳春圃來,她倒是更有同感。因道:「不要睬他們。我對這些當教授的人,就不愛理會。他們以為是大學教授,兩隻眼睛長在頭頂心裡,就不看見別人。其實他們有什麼了不得?你若肯教書,你不照樣是法律系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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