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四


  金經理又打開了煙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紙煙,然後笑道:「這是有點緣故的,人家都說做商人的,離不了俗氣,我們這就弄點雅致的事情試試。」

  李南泉對這兩位商人看看,又對這兩位摩登婦人看看,覺得在他們身上,實在尋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隨著也就微笑一笑。錢經理還沒有瞭解到他這番微笑,是什麼意思,便道「李先生覺得怎麼樣?我以為文人現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風雅的事,當然有些力量不足,我們經商的人有點辦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

  李南泉點點頭道:「錢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過文人不提倡風雅,不光是為了窮,也有其他的原因。」說到這裡,錢先生向金先生使了個眼色,金先生瞭解了,就回復他,點了一點頭。

  這時,錢先生就站起來,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鈔票,估量著約莫四五百元;在這個時候,這是個驚人的數目。因為米價一百五十元一老鬥(新秤四十二三斤);豬肉賣十幾塊錢一斤。李先生每月的開支,也就不過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見他掏出這麼一筆鉅款,已知道他是耍著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聲,看他說些什麼。錢先生將鈔票放在臨窗的三屜桌上,因笑道:「這點款子,我們預備了作潤筆的。我們除了李先生,就不認得文藝界朋友,請你給我代約一下。這裡面有一半。是送給李先生作車馬費的,也請你收下。」

  李先生搖著頭道:「錢先生要這樣處置,這件事我就不好辦。誠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賣文為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錢,再送你的婚禮,這成什麼話?」

  金經理笑道:「這個我們也考慮過了。你是我們的朋友,請你送副喜聯,或者寫個賀屏,至多我們自己預備紙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約的人,並不認識錢先生是誰,他沒有送禮的義務。於今紙筆墨硯,哪一樣不貴?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風?」

  錢先生也點了頭道:「這談不上報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們去找一點字畫,是請人家向我這不相識的人送禮,也是很難啟齒的吧?你只當代我收買一批字畫,不是湊我的婚禮,這就很好處置了。」

  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們那一份,我不能收,請你為我人格著想。」

  李先生這種表示,首先讓兩位女賓感到詫異。他拒絕人家給錢,竟把人格的話也說出來。難道他窮得住這樣壞的茅草屋子,竟是連這樣大的一筆款子都會嫌少?李南泉正坐在他們對面,已是看到她們面部一種不贊同的表情,繼續著道:「我雖也是賣文為活,可賣的不是這種文;若是賣文賣到向朋友送禮也要錢,那我也不會住這樣的茅草房子了。」

  他說話的時候,淡笑了一笑。錢先生看他的樣子,那是充分的不愉快。拿錢給人,而且是給一位拿掃帚在大路掃米的人,竟會碰了他一個釘子,這卻出乎意料。因望著金先生笑道:「這事怎麼辦?」

  金先生道:「李先生為人,我是知道的,既然這樣說了,絕不能勉強。不過要李先生轉請的人,似乎不能白白的要求。」

  他說話時,抬起手來,搔搔耳朵沿,又搔搔鬢髮,似乎很有點躊躇。

  李南泉笑道:「那絕對沒有關係,現在雖說是斯文掃地,念書人已是無身份可言了,可書呆子總是書呆子,不大通人情事故。憑我的面子也許可以弄到兩三張字畫,若是拿錢去買,那不賣字畫的,他永久是不賣。賣字畫的,那就用不著我去託人情了。」

  金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們就謹遵台命罷。在兩個禮拜之內,可以辦到嗎?因為錢、米兩位的喜期已是不遠了。」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這一份誤不了事。」

  錢經理表示著道謝,和他握了一握手。回頭向金先生道:「那我們就告辭吧。」

  金經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幾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餘三人跟著出來。李先生左手抓住錢經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鈔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裡。因笑道:「錢兄這個玩不得,我們這窮措大家裡,擔保不起這銀錢的責任。」

  錢經理要把鈔票再送進門來,李南泉可站在門口,把路擋住了。他便笑著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賞臉,這事怎麼辦?」

  姓金的搖搖頭笑道:「我們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這麼一點書生脾氣,你就由著他罷。」

  姓錢的站在走廊上躊躇了一會子,向主人笑道:「簡直不賞臉?」

  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錢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禮就是了。」

  那姓錢的看看主人翁的臉色,並沒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著也不宜多說廢話,這就笑道:「好罷,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在此地還要耽擱兩天,明日約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館,這大概可以賞臉吧?」

  李南泉抬頭看了看茅簷外的天色,因點著頭道:「只要不鬧警報,我總可以奉陪,也許是由兄弟來做個小東。」

  金、錢兩位總覺得這位主人落落難合,什麼也不容易談攏來,也就只好掃興告辭而去。

  李太太對於這群男女來賓,知道非先生所歡迎,根本也就沒有招待。客都走遠了,見李先生還是橫門攔著,便笑道:「你怕錢咬了手嗎?你既是這樣把錢拒絕了,他還會送回來嗎?看你這樣子,要把這房門當關口。」

  李南泉這才回轉身來,笑道:「對不起,太太。我知道我們家這些時候,始終是缺著錢用。可是這兩個囤積商人的錢,我沒有法子接受。」

  李太太道:「我並不主張你接受這筆錢。不過你的態度上有些過火。你那樣說話,簡直讓來人下不了臺。你不會對人家說得婉轉一點嗎?」

  李南泉站著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麼話說得過火了一點嗎?這是我個性不好,不曉得外交辭令的緣故。」

  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錯處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戲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長外交辭令了。」

  李南泉笑道:「這問題又轉到楊楊豔華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報以後,她們來借書,可是你滿盤招待。」

  他口裡這樣說著,可是學個王顧左右而言他,要找一個扯開話來的機會。正好吳先生已把抬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著一條扁擔,像扛槍似的,把右手托著;左手牽著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

  李南泉這就搶著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楊先生這一袋和一籃子米。要累掉他半條命。」

  吳先生滿臉是笑容,微擺著頭道:「幫朋友的忙,那倒無所謂,我很以我能抬米而感到欣慰,這至少證明我還不老。」

  李南泉笑道:「俗話說,騎驢撞見親家公。今天我就鬧了這麼一個笑話。當我在大路上掃地的時候,城裡來了兩對有錢的朋友。」

  吳春圃笑道:「那要什麼緊?咱這份窮勁,誰人不知。」

  李南泉道:「自然是這樣。不過他們笑我窮沒關係。笑我窮,以致猜我見錢眼開,那就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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