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


  袁四維道:「隨他去。好在我們也不會求教他們這班窮鬼。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袁太太道:「等一下罷,等太陽落到山那邊去再說。我們進去罷,那個姓李的來了。」

  原來他們是和李南泉斜對門住著。他們在門口,正看到李南泉撐了把紙傘,由那山溪木橋上走過來。袁四維卻遲疑了一會,直等人家走過了橋,已到這岸,卻不便故意閃開,就點了個頭道:「這樣大的太陽,李先生上街去嗎?」

  他點點頭,歎口氣道:「沒法子,到郵政局裡取筆款,明日好過警報天。」

  袁四維道:「李先生,你也聽到敵人的廣播嗎?」

  他笑道:「我有兩個星期不曾進城,哪裡聽到敵人什麼廣播。」

  袁四維道:「你怎麼知道明天是警報天呢?」

  李南泉閃到袁家門口一棵小槐樹下,將紙傘收了起來,將手抬起,對天畫了個大圈圈。因道:「你看天上這樣萬里無雲,恐怕由重慶晴起,一直要晴到漢口。我們的制空權完全落到人家手裡,這樣好的天氣,他有飛機停在漢口,為什麼不來?」

  袁四維苦笑了一笑,又伸手騷騷他的禿頭,因躊躇著道:「李先生也變成了個悲觀論者。」

  李南泉道:「我並不悲觀,悲觀對自己又有什麼用處。我覺得是良心不可不保持,禍害也不可不預防。」

  袁四維道:「我倒願請教。中國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有沒有挽救的希望?」

  李南泉道:「當然有!若沒有挽救的希望,還打個什麼仗,乾脆向日本人投降。」

  袁四維正想追問下去,卻見李太太將手扣結著那件半舊的洋紗長衫下襟紐扣,赤著腳,穿雙布底青鞋子走了過橋。腋下還夾了一把細竹片兒編的土產扇子,便道:「李太太陪先生一路上街?」

  李太太走到面前,笑道:「不,我替他去。」

  因向南泉道:「你把那封掛號信交給我吧。這大熱天,回頭上山來,你又是一身臭汗。」

  李南泉道:「難道你回家就不是一身臭汗?你今天已經上街兩次了,這次該我。」

  李太太道:「我還不是早上買菜那一次嗎?是我比你年輕得多,有事弟子服其勞罷!」說時,伸著手向李先生要信。

  李南泉笑道:「這又何必客氣?你若願意上街遛遛的話,我們一路去。」

  那位胖太太看到他們夫婦這樣客氣,便笑道:「你們真是相敬如賓。」

  李太太笑道:「我們住了這樣久的鄰居,袁太太大概沒有少見我們打吵子。」

  李南泉道:「豈止看見?人家也做過好幾回和事佬。」

  李太太搖搖頭笑道:「這也就虧你覥著臉說。把信拿來罷!回頭郵政局又關門了。」

  李南泉在衣袋裡將信交給太太;把紙傘撐著也交給太太,笑道:「那我就樂得在家裡睡一回午覺。假如……」

  李太太道:「不用假如,我會給你帶一張戲票回來。今天晚上是楊豔華全本《玉堂春》。」

  李南泉搖著手道:「非也非也。我是說今晚上若不大熱的話,我把那劇本趕了起來,大概還有兩三千字。管它有沒有錢可賺,反正完了一件心事。」

  李太太並沒有和他仔細辯論,撐著紙傘走了。袁四維道:「李先生,你太太對你就很好,你們不應該抬杠。」

  李南泉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氣,我也不計較。不過她對於抬杠,另外有一番人生哲學,她說夫妻之間,常常鬧鬧小彆扭才對,感情太好了,夫妻是對到頭的。這個說法,我只贊成一半。我以為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點作偽。高興就要好,不高興就打吵子,這才是率真的態度。」

  這番交代剛是說完,卻聽到有人叫了聲李先生。正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的聲音。回過頭去看時,她將一雙手撐住了走廊的夾片柱子,笑著點點頭。奚敬平脫了西服,踏著拖鞋,在他家走廊上散步,回過頭來,也點點頭道:「李先生老是在家裡?」

  李南泉道:「這個轟炸季,能不進城就不進城罷。躲起警報來,防空洞裡那一份兒罪,不大好受。」

  奚敬平道:「大概要暑假以後教書你才進城了。」

  兩人說著,就彼此都走到走廊的角上。李先生歎口氣道:「教什麼書,連來帶去的旅費,加上在路上吃兩頓飯,非賠本不可。若是來去不坐公共汽車,只買幾個燒餅充饑,也許可以教一次書,能夠盈餘一點錢,可是那又何苦?我的精力也不行了,三天工夫,教六堂課,回來還跑八九十華里的旱路,未免太苦了。」

  奚先生道:「現在這社會,最現實,找錢第一。我看憑李先生這一支筆,應該有辦法。何不到公司裡或者銀行裡去弄個秘書當當。這雖不見得就發了財,眼前的生活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李南泉微笑著沒有作聲。奚太太道:「李先生清高得很,他官也不作,怎會去經商?」

  李南泉道:「奚太太你太誇獎了。請問哪家銀行行長會認識我?這樣找事,那是何不食肉糜的說法。」

  奚太太道:「他雖然清高,敬平,你該學人家,人家非常聽太太的話。」

  李南泉搖著手道:「奚太太,這一點我不能承認。你在我太太當面,說她是個被壓迫者;在奚先生當面,又說我最聽太太的命令;這未免是兩極端。」

  奚太太且不答覆他這個反問,順手在她家對外的窗戶臺上一摸,摸出一隻賽銀扁煙盒子,向著李南泉舉了一舉。笑道:「我是和你謙遜兩句罷了。我倒不怕敬平不聽我的約束。你看看這只煙盒子,我已經沒收了。我說了不許他吸香煙,就不許他吸香煙。他背著我在外面吸煙,那還罷了。公然把煙盒子帶回家來,這一點是不可饒恕的,我已經把他的違禁品沒收下來了。」

  她說了不算,還將那煙盒子,輕輕兒地在奚敬平肩膀上敲了一下。接著向李南泉道:「我會告訴你太太,照我這樣辦。」

  奚敬平回頭看太太,透著有點難堪,便皺了眉道:「原是你叫我學人家,結果,你叫人家學你。」

  奚太太道:「李先生有一點也可學。就是他自動放棄家庭經濟權。掙來的錢,完全交給太太。敬平,我告訴你,這個辦法最妥當。你們不看頭等闊人,他的經濟權完全是交給太太的。這樣,他除了作成天字第一號的大官,還讓世界上的人叫他一聲財神,這就是最好的榜樣。」

  奚先生真覺得太太的話,一點不留地步,也只有把話扯開來,因道:「聽說那位蔡先生的別墅,花了不少的錢,現在完工了嗎?我就沒有到山那邊去看過。」

  李南泉道:「為了趕著躲警報,哪有不完工之理?據說那防空洞,賽過全重慶。除了洞子穿過山峰之外,這山是青石山,堅硬無比。洞子裡電燈,電話,通風器的普通設備,自不須說;而且裡面有沙發,有鋼絲床,有衛生設備,防毒設備,有點心櫃,有小圖書館。」

  奚敬平笑道:「你這又是寫文章的手法,未免誇張了一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