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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夢 上下古今(3)


  柳敬亭笑道:「去是可去,我恕不奉陪,就在這路邊樹蔭下等你。因為他和朱明君是不兩立的,他罵起明人來,我有些難為情的。」

  我想他所說也對,便朝著那山石走去。看到張士誠掉轉臉來,便道:「吳大王,現在凡間遊客前來拜訪,可以一見嗎?」

  張士誠聽說我稱他大王,甚是高興,他拱手笑道:「請來一談,那又何妨!」

  我向前兩步,行過賓主之禮,就在太湖石上對坐了。他先笑道:「人人都叫我張士誠,怎麼足下稱我作吳王?」

  我道:「我們是後人,落得公道。我們常稱朱元璋做明太祖,又為什麼不能稱閣下做吳王呢?明太祖未嘗對我們特別有恩,閣下也未嘗特別有害,閣下不過是敗在明太祖手上而已,這與我們後人何干?」

  張士誠道:「朱元璋與你後人未嘗特別有恩嗎?他曾驅逐異族,恢復漢家山河。」

  我道:「這一點我們並不否認,但當年吳王起兵的時候,不也是以驅逐異族相號召嗎?假使明太祖當年敗在吳王手上,這民族英雄一頂帽子,便會戴在吳王頭上了。」

  張士誠連連拱手道:「痛快痛快!生平少聽到這一針見血的議論。」

  我道:「據史書所載,大王當日也曾降了太祖,後來何以各行其是?」

  張士誠笑道:「當年我和朱元璋起兵,雖然是苦於元人的苛政,但論起實際來,誰又不是圖謀本身富貴?事到今日,我又何必相瞞?那時我覺自身力量很好,朱元璋他也不能容我這擁有吳越大平原的人。正是石勒所說,趙王趙帝,我自為之,哪能受他妒嫉,所以我就自立為吳王了。」

  我道:「明人說大王曾降元,真有這事嗎?」

  張士誠笑道:「凡是建功立業的人,使用手腕起來那是難說什麼是非的。就像朱元璋當年,何嘗沒有和元朝通款?他果然是後代所稱的一位民族英雄,當年他定鼎金陵之後,就先該揮戈北伐。然而當年的行為,後人可以在史書上查到,他就是東滅我張士誠,西掃陳友諒,南滅方國珍。若由著你們現代人看起來,他顯然是個先私而後公的人。所幸是那些元人不爭氣,民心已失,無可挽回。假使元人是有能力的,當著我們南方漢人互攻的時候,他出一支兵,渡河入淮,由朱元璋故里直搗金陵之背,像我張士誠以及方國珍等人,固然是不免,可是首先遭元人蹂躪的,那豈不是朱元璋?這一著棋子,當時沒有人看破,到後來,三鎮爭功,清兵渡江,還是蹈了禍起蕭牆之戒。朱元璋也在這裡,足下不妨訪他一下,看他還有什麼說的?我以為劉邦李世民同是開國之主,公私分明這一點上,比朱元璋強得多。你不要以為我和他是仇人,其實還是照你們現代人的看法說的。」

  這位及身而亡的吳王,越說越興起,說得面皮通紅,我想著,柳敬亭果有先見之明,他料定張士誠必然要大罵明人,不肯來領教,聽此公所說,除了批評明太祖君臣之外,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史料來供給我。一味的所他罵人倒把柳敬亭冷落了,也許他不在山下久候著我,因向他告辭道:「今日沒有準備時間,不能與大王長談,改日再來拜見。」

  張士誠有話不曾說完,見我告辭,頗覺減趣,便道:「這地方不容易來,然而你真下了決心要來,也未嘗不能來。難得閣下不以成敗論人,下次我還願作一度更長時間的談話。」

  我也未便拂逆了他的盛情,便完全接受,方始下山。柳敬亭果然有信,還在路邊等著我。相見之下,老遠便拱了手笑道:「聽他的話,覺得很滿意嗎?」

  我笑道:「他自然不失去他的立場,我現在同到哪裡去?」

  柳敬亭想了一想,笑道:「閣下來到此地,只管訪人,而且只管訪政治上的頭等人物,未免近乎一套。另換一換口味,你覺得好嗎?」

  我笑道:「正有此意。」

  柳敬亭笑道:「閣下來到此間,總是遠客,忝為同行,我應當聊盡地主之誼,請閣下略飲三杯,幸勿推卻。」

  我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說著,隨他之後走不多遠,便有朱漆欄杆,描金彩畫的飛簷樓房,矗立在面前,簷前一幅橫匾,大書「戒亡閣」三字,下書仿羲之體,菊花道人書,我看了倒是一怔。柳敬亭在後,拍著我的肩膀道:「莫非不懂此意嗎?」

  我道:「正是如此。」

  柳敬亭道:「這正是一爿以賣酒著名的菜館,便用了大禹戒酒的這個典故。」

  我笑道:「這酒店老闆倒有些奇怪。人家開館子願意主顧上門,他倒說飲酒可以亡國。」

  柳敬亭道:「這就是這裡一點好處。雖然做的事是會發生壞事情的,但他也不諱言。」

  我道:「這招牌倒是寫的是一筆好蘭亭書法,落了王羲之款,也可以亂真,來個仿字何意?」

  柳敬亭道:「你想:王羲之的字有個不人人去求的嗎?可是人人去求他,他要有求必應,怎樣應付得了?因此他請了許多代筆人在家裡,由那個代筆依然落那個的款。讀書人首先要講個孝悌忠信,豈有到處將假字騙人之理?這也就是作事不肯小德出入的意思。」

  我笑道:「憑這塊招牌,那也就覺得這家館子不錯。柳先生要破鈔,就在這裡叨擾吧。」

  柳敬亭自是贊許,將我引進了酒館,在樓上小閣子裡坐下。酒保隨著我們進來,便問要些什麼酒菜,柳敬亭指著我道:「這是遠方來客,請你斟酌我們兩人的情形預備了來就是。」

  酒保去了,我笑道:「這話有些欠通。菜哩,酒保可以估量預備。至於我們的酒量,他怎麼會知道?」

  柳敬亭道:「這也有個原因。在這裡的人,根本就不會喝醉。而這裡也只有一樣作為娛樂的酒,用不著來賓挑選,多喝少喝無關。」

  我道:「那要是劉伶這一輩古人到了此地,豈不大為苦悶?」

  柳敬亭指了自己鼻子尖笑道:「譬如我吧,我以前是借了說書的小技,到處糊口,於今到這裡來,我用不著,何以故,這裡一切無可掠奪,也無須競爭,沒有搶奪與競爭,就沒有不平,人就不會發生苦悶。人生要沒有苦悶,刺激,麻醉,這些東西就用不著了。這裡人只有回憶往事而苦惱,所以誰也不願聽評書掉淚了。」

  我道:「那麼,我來得有些不識相,我見著任何一個人,都願意提起他往事的。」

  柳敬亭笑道:「為了勸勸後代人,我們就掉一回淚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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