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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夢 上下古今(2)


  柳敬亭聽了這話,倒也微笑了一笑。因道:「明皇已是不快而去,我們這不速之客,守在這裡,似乎『沒有什麼趣味,可以另走個地方吧?」

  我心裡大喜,在第一次訪問就沒有結果的時候,居然還沒有打斷主顧。便笑道:「那就很好,到了這裡,一切要請老前輩指教。」

  這一聲老前輩倒很有效力,他笑道:「我們出去再說,這個區域裡,一部《二十四史》的古人,隨處皆是,走著哪裡,訪到哪裡吧。」

  說了,他引我出了宮殿又進入雲霧中,我道:「柳先生,凡事莫真切於現身說法,我很想,就請柳先生自身說一點故事。」

  柳敬亭又將扇子頭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教我現身說法,至多就不過富貴人家一個食客。現在的社會正要消滅寄生蟲,把我這陳死人介紹出來幹什麼?」

  我道:「話雖如此,但柳先生當年那一番際會,倒也是可以勸誡勸誡後人的。史閣部在這裡嗎?」

  柳敬亭道:「自然也在那裡。此公的性情與明皇不同,也許可以讓張先生暢所欲言的。」

  我道:「那就好極了,馬上請行。」

  一轉身間,只見雲消霧散,在面前現出一所竹籬茅舍。也不知是何季節,竹籬上,擁出一簇紅梅,其間配著兩三棵蒼松,頗覺在幽雅之中還有點熱烈的情緒。柳敬亭指著那裡道:「這就是閣部家裡。他因心中煩悶,常到海上觀濤去,不知此時在家沒有?讓我先上前去看看。」

  說著先行一步,他走到那籬笆門邊,回身向我招了兩招手。我料著史可法在家,立刻肅然起敬,隨著柳敬亭進了竹籬,早見高堂裡一位高大身材的人迎出來。那人長圓臉兒,三綹長須,雄偉之中,還有些斯文氣象。他拱起身上藍袍的袖子道:「貴客來得好,小可正有滿肚皮牢騷,要貢獻世人。」

  說著引我入室,這裡也無非是些藤竹桌椅,佈置很是簡樸。雖然史可法對來賓很是謙遜的,可是我終是執著一分恭敬的態度。他見我不曾發言,倒先問起我來道:「現在中國又受到異族侵犯了,炎黃子孫實在不幸,不過今日的民心,卻比我當年所見的要好些。」

  我心裡只管惶愧,不知道怎樣答覆才好。史可法又道:「論到民心呢,當年也並不缺少忠義之士。只是朝裡有個馬士英阮大鋮,正如南宋一般,橘子裡面爛起,外面徒有如金如玉的皮,也包藏不了這一團敗絮。現在是共和時代,馬阮之徒決不能複生,只要將士用命,外侮是不足懼的。」

  他說著,望了我,待我的答覆。我起身只答覆了一個是字。我答覆是答覆了,但我心裡仍舊惶恐著。史可法手摸須杪,歎了一口氣道:「提起當年,真是無限傷心。當左良玉盡撤江防,向南京去掃清君側的時候,北兵正加緊南侵,一旦北兵渡江,南朝君臣,只有走南宋的舊路,退向海邊,自趨死路。於今我們固守古雍益之地,閉關西守,東向以爭天下,漢唐復興之業,不難期待。當年左良玉若有遠見,下固荊襄,上收巴蜀,以建瓴之勢,為明朝打開出路,何致清人以漢攻漢,同歸於盡?」

  說到這裡他將桌子輕輕拍了兩下,歎道:「論起馬阮,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竟說北兵南下,猶可議款。」

  對於上游之師,非對敵不可。黃得功呢?是個癡子。他竟聽著馬阮的話,也盡撤江南之兵,和左良玉對敵。我再三阻止,他也不聽。左軍撤兵了,北兵渡江,南朝也就亡了。明之亡,不亡於清軍,不亡於流寇,實亡于無文無武,個個自私。千秋萬世,後代子孫必以此為戒。足下回去之後,可以把我這話,多多轉勸世人。」

  我聽了這話,通身汗下,衣服濕透,躬身站立說聲是。史可法見我十分惶恐,倒不解所謂。便將臉色放和悅了,因道:「足下請坐。我想起當年的事,就不免有一番悲憤,其實我非敢慢客。」

  柳敬亭這才插嘴道:「閣部謙恭下士,向來藹然可親的,張君倒不必介意。」

  我何嘗不知道史可法是位最和悅的賢人,只是他說的話,句句都刺在我心上,不由我不惶恐起來,他既發笑了,我也就如釋重負,便思索著要向這位民族英雄問些什麼。他又不等我開口,先問道:「足下在南京住過嗎?」

  我道:「戰事爆發之前,住過兩年,直到國都西遷,方才離開南京。」

  史可法又道:「秦淮歌舞,比之古代如何?」

  我道:「若論風雅,今不如古;若論繁華,古不如今。」

  史可法吃驚道:「當年秦淮聲色,就覺得有所不堪。怎麼,前兩年的秦淮,還比以前更繁華嗎?」

  柳敬亭道:「相國有所不知,在前兩年還有一種人欣慕我等當年的聲色呢,那南京文人,用綢子做了橫匾,到歌場上去張掛,上面大書:『桃花扇裡人』。那時異族雖已侵犯國土,還不曾進逼中原。可是南京的文人,就仿效桃花扇裡人了。」

  史可法道:「有此荒謬舉動?」

  我被他這一問,又不好答覆,若說無這事,那匾額我已親自得見。若說有這事,史可法正恭維後代比明末的人好得多。我一承認,未免說現代人太不爭氣。因笑答道:「晚輩已經說過了,若論風雅,今不如古。那一班文人,根本不知道桃花扇是怎樣一回事。只知道事出在南京,卻不知是出在南京一個不幸時期,他們不懂歷史就弄出了這笑話。」

  柳敬亭道:「似乎這匾額隨了歌妓走,由南京到漢口,由漢口到重慶,都曾掛過,難道尚沒有一個人發現這是不通的。我們所演的故事,是已駡名千載,何忍後人去蹈我們的覆轍?」

  史可法聽著這話,面色黯然,若非為了我是一個凡間生客,他竟要落下幾點英雄淚來。他手理著鬍鬚,默然不語,我覺得對這位前輩的訪問,徒然增加賓主的不快,只好起身告辭,約著改曰奉謁。柳敬亭依然陪了我出來,他笑道:「你這位新聞記者,我有些不解。遇到不可問的人,你偏要問,而遇到可問的人呢?你又什麼不肯說。」

  我說道:「柳先生你不是現代的人,你不知道現代人的心事。」

  柳敬亭笑道:「我且不管你的事,我們既是同行,我就教你來盡興而返。你說你還想訪什麼人,我好引了你去。」

  我想了一想,笑道:「這卻難了,天上這多古人,我哪裡會得齊全?而教我挑選一個去拜訪,我又不知拜訪哪一個是好?」

  我心裡一面躊躇著,一面抬頭四處張望。卻看到了一座小山上,堆了一堆太湖石,有一個人也身穿黃袍,扶了一株小松樹,昂頭四望,他頭上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頭巾,只是一塊黃綢帶子束住了牛角髻。我悄悄地問柳敬亭道:「這是哪一代皇帝,倒有些瀟灑出塵之態。」

  柳敬亭笑道:「這不是皇帝,也不是公僕將相,可是他已叱吒風雲,做過一番事業。」

  我笑道:「莫非是一位塞主。」

  柳敬亭笑道:「強盜不會有這種架式,這是當年與明太祖分庭抗禮的張士誠。」

  我道:「此公雖是一位敗則為寇的漢子,後來聽到蘇州人說,他是一個好人,我倒願和他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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