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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夢 上下古今(4)


  正說著,酒保送上酒菜,果然是一壺酒,三樣菜,我們淺酌談話,少不得又討教了許多明末遺恨。酒有半酣,卻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道:「他們把這事情弄得太糟了,已經在法院裡打起了官司。」

  另有一個人道:「你何不再顯一番手段,把後園那棵紫荊樹再枯槁下去。」

  先一人道:「唉!你以為這年月還像以前呢?他們兄弟要分家,平屋樑中間,一鋸兩段,扒開椽子,卸了屋瓦,由堂屋到大門口,拆了一條寬巷,作為兄弟分家的界限,風雨一來,房屋搖撼,遍地泥水,到了晚上,小偷和扒手,在這寬巷裡七進七出。嚇得小孩子哭哭啼啼,老太爺老太婆念阿彌陀佛,可是兄弟二人,還隔個巷子叫駡。不是哥哥說那邊拔了這邊一根草,就是弟弟說這邊多瞪了那邊一眼。老叫小哭,誰也止不住他們兄弟拼命,一棵樹的枯榮,與他們何干?我忝為他們先人,實在無法。」

  我聽了這言語,低聲問道:「這莫非說的是田家兄弟嗎?」

  柳敬亭道:「來的大概是他們祖先,他的後代越來越鬧意見,骨肉已經成了仇人了。」

  我道:「京漢戲裡,都有『打灶分家』這一齣戲,不斷地演了這故事給別人看,那位三弟媳婦想把家產獨吞了去,頗為厲害。可是就在紫荊樹一榮一枯,感化了她,這有點不近情理。」

  柳敬亭笑道:「神權時代,道德所不能勸,刑法所不能禁的人,神話可以制伏他。於今人打破了迷信,神話就不能制伏誰?所以他們的祖先,頗也感著束手無策呢。」

  我笑道:「往年我很反對人心不古這句話。於今看起來,倒也有兩分理由。」

  柳敬亭笑道:「到這裡來了,是另一世界,喝酒吧,不要發牢騷。」

  我們喝了兩杯酒,聽得對面小閣子裡有人笑道:「當年你老先生留下來的格言,把我們子孫教訓壞了。你說的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這米價未免漲得太高了,他們實在望塵莫及。於今一斗米可抵你們當年一年的俸祿,為什麼不折腰呢?」

  我看時,一位斑白鬍子的古人,身穿葛袍,發挽頂髻,身旁放了一支藤杖,那正是陶淵明先生。旁邊一位頭垂髮辮,戴了瓜皮帽穿著大布長衫的人,頗也斯文一脈,我問柳敬亭道:「那有辮子的是誰?」

  他道:「此清代窮詩人黃仲則也。全家都在西風裡,九月寒衣未剪裁。」

  他說完了,微笑著念了這兩句詩,我便繼續的聽他們說些什麼?陶淵明扶了酒杯道:「上中等的官,只掙這麼五斗米的錢,那風塵小吏怎麼過日子呢,我看看中國的官,還依然過剩呵!」

  我倒沒有聽到那邊的答覆,卻好酒保送上一碗菜來,把門簾子順手放了下來了,我惋惜不能聽這兩位詩人的妙論。因向柳敬亭道:「據傳說,這全家都在西風裡的詩句,很博得許多人的同情。送銀子的送銀子,送衣服的送衣服,這又是個人心不古。於今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百姓,固然滿眼皆是,便是全家都在西風裡的文人,恐怕也可編成一師,哪裡找闊人同情去?」

  柳敬亭笑道:「寒士寒士,為士的都來個輕裘厚履,不是寒士是暖士了。」

  我道:「在這裡的寒士,總算不錯,還可以上這戒亡閣喝三杯,現代的人間,寒士在家裡喝稀飯還有問題。」

  柳敬亭道:「這裡無所謂供求不合,也就無所謂囤積居奇,寒士所以寒,乃由於富人之所以富,這裡是不許富人立足的,所以寒士還過得去。」

  我道:「那倒可惜,我正有心問古來的富人,何以致富的?現在沒有這機會了。」

  柳敬亭道:「但有心於此,還可以訪問得到,譬如古來有錢人,莫過於石崇。石崇雖不在這裡,但綠珠有墜樓這一個壯舉,不失為好人,我可引你去一見。」

  我覺得這訪問換了大大一個花樣,十分高興,吃過了酒飯,便請柳敬亭一同去訪綠珠。見一片桑園,擁了三間草屋,門外小草地上,有一眼井,井上按著轆轤架子,一位布衣布裙的美妙女子,正拉著轆轤上的繩子在汲水。我隔了桑林低聲問道:「這個就是綠珠了,何以變成村姑娘的模樣?」

  柳敬亭道:「一個人經過大富,不想再富,經過大貴,不想再貴,宋徽宗在宮裡設禦街,裝扮了叫化子要飯,那就是一個明證。所以說聽遍笙歌樵唱好了。」

  說著話,穿過桑林,到了草屋門前。柳敬亭為我介紹一番,綠珠笑道:「我不過是一個懂歌舞的人,恐怕沒有什麼可貢獻的。」

  笑道:「我也不敢問什麼天下大事。」

  說時,賓主讓進草屋,也是些木桌竹椅,綠珠自敬了茶,坐在主位等我發問,我笑道:「看石夫人現在生活,就很知道不滿當年奢侈:但在下有一事不明,石常侍和王愷鬥富的話,史書所載很多,當然有根據。但像世說新語所載,讓姬人勸客飲酒,勸客不醉,就即席殺死姬人,這未免形容太過吧?這種事夫人必定曾親身目睹過,請問到底有無?」

  綠珠道:「擊碎珊瑚樹這故事,想張君知道。珊瑚雖是王大將軍拿出,卻是借自武帝,皇家珍寶,他還敢打碎照賠,別的事他有何不敢?」

  我道:「固然錢可通神,但威富作得太過,豈不顧國法?」

  綠珠道:「張君難道不曉得所謂二十四友,是党于賈後的嗎?」

  我道:「據史書所載,晉朝豪華之士,共是三家,羊繡王愷和石府上,羊王兩家,他們是內戚,自然不患無錢,府上並無貴胄關係,錢反而比羊王兩家多,那是什麼緣故?」

  綠珠笑道:「我家也做了兩代大官。」

  我道:「比過府上人做大官的,那就多了,何曾有錢?令翁石芭,做過揚州都督,似乎也不算位極人臣。晉書這樣說過,『石崇為荊州刺史,劫奪殺人,以致巨富』。莫非這話是真的?」

  綠珠被我一問,臉色紅了起來,低頭不語,柳敬亭便插嘴道:「史家記載,有時也不免愛而加諸膝,惡而沉諸淵。」

  我笑道:「我們也並不打千年前的死老虎,只是想問一問做官怎樣就會發財而已。知道了這個訣竅時,將來我有做官的一日,多少也懂一點生財之道。」

  我這樣一說,綠珠也微微一笑。她道:「張君要知道,發財做官,總不過機會兩字,石常侍當年做荊州刺史,正在魏蜀吳三國彼此搶來搶去之後,這個時候,朝廷政令,對那裡有所不及,便多收些財賦,自然也就無人過問。有了錢,再找一個極可靠的靠山,也沒有什麼困難。總而言之,升平時候,吃飯容易,發橫財難。離亂年間,吃飯難,發橫財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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