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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不過是一本過時的美國暢銷書,老是鍥而不捨的細評起來,跡近無聊。原因是大家都熟悉這題材,把史實搞清楚之後,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是怎樣改,為什麼改,可見它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同時可以看出原有的故事本身有一種活力,為了要普遍的被接受,而削足適履。它這一點非常典型性,不僅代表通俗小說,也不限西方。

  續集「辟坎島」沒有另起爐灶換個虛構的主角,就不行。雖然口口聲聲稱綺薩貝拉為克利斯青太太——大概是依照亞當斯晚年的潔本的口吻——言語舉止也使人絕對不能想像她跳草裙舞,但還是改得不夠徹底,還有這樣的句子:克利斯青反對威廉斯獨佔土人妻,建議另想辦法,說:「你難道沒有個朋友肯跟你共他的女人?」令人失笑。並不是諾朵夫等只會寫男童故事;二人合著的南太平洋羅曼斯還有「颶風」,寫早期澳洲的有「植物學灣」,製成影片都是賣座的名片。辟坎島的故事苦於太不羅曼諦克,又自有一種生命力,駕馭不了它。在李察浩書中這故事返樸歸真,簡直可能是原子時代大破壞後,被隔離的一個小集團,在真空中,社會制度很快的一一都崩潰了,退化到有些獸類社團的階段,只能有一個強大的雄性,其餘的雄性限未成年的。辟坎島人最後靠宗教得救,也還是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強大的雄性制定的。

  近來又出了部小說「再會,克利斯青先生!」寫布萊垂涎海五德,妒忌克利斯青與海五德同性戀愛。辟坎島上土人起事,克利斯青重傷未死,逃了出來,多年後一度冒險回英國,在街上重逢海五德,沒有招呼。此後仍舊潛返辟坎島與妻兒團聚,在他常去的崖頂山洞裡獨住,不大有人知道。男色是熱門題材,西方最後的一隻禁果,離「叛艦喋血記」的時代很遠了,書也半斤八兩,似乎銷路也不錯。雖然同是英國出版,作者顯然沒有來得及看見李察浩的書。

  弗洛依德的大弟子榮(Jung)給他的信上談心理分析,說有個病例完全像易蔔生的一齣戲,又說:「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例都有一種美,審美學上的美感。」——見「弗洛依德、榮通信集」,威廉麥檜(McGuire)編——這並不是病態美,他這樣說,不過因為他最深知精神病人的歷史。別的生老病死,一切人的事也都有這種美,只有最好的藝術品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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