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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瀠珠道:「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份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抬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迭」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籐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籐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迭迭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

  瀠珠那張「陽關三迭」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蹬格蹬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迭」,沒有那格蹬格蹬,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髮的。瀠珠道:「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蹻,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裡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囉,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瀠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裡烏黑的,只有白泥灶裡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隻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夀。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裡,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穿織錦緞的客人,彷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閒看孩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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