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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裡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彷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彷佛垂到眼睛裡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齎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薇。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薇。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薇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裡一塞。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薇道:「五百。」霆穀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薇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儘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囉!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囉!」沈太太輕輕地笑道:「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凶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売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沈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薇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薇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髮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紫薇向沈太太道:「他就是這樣怪脾氣。」沈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裡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彝,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裡給兒子錢花。匡霆穀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裡,來回走著,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緻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的,試著,沒用堿水泡。」霆穀問道:「煮得還好麼?」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穀道:「越爛越好,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虯曲作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家裡簡直不能登了!……還有晚上沒電燈這個彆扭!」紫薇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著這麼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穀道:「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薇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的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麼?」紫薇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太道:「還虧得有全嫂。」紫薇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麼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薇道:「六百塊一天。」霆穀道:「簡直什麼菜都沒有。」沈太太道:「那也是!人有這麼多呢。」紫薇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人,眼角朝下拖著,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薇道:「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時!」仰彝駝著背坐著,深深縮在長袍裡,道:「我倒不怕。真散夥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薇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薇道:「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著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裡走了來,又接著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爬下磕頭,與老太太拜夀,老太爺道喜,紫薇霆穀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彷佛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家重新入座,紫薇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麼?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著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紫薇道:「真是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裡一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麼?……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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