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看 | 上頁 下頁
二六


  瀠珠考慮著,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裡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片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櫺,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裡,新得可愛。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妹妹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彷佛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裡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

  她從線呢手籠裡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一揩,背著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

  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乾。一張凹臉,鬅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抗著肩膀,兩鬢的鬅發裡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徵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姦。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瀠珠只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