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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裡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准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瀠珠笑道:「不騙你。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闆娘看著,我實在……」耀球道:「那麼,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瀠珠只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只說:「那麼送你回去。」瀠珠想著,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著,耀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於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羡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裡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只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半就出來做事,全靠著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沒什麼,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麼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我也等著,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麼不說話?」

  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會的。」又去挽她。瀠球道:「真的,讓我家裡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像我家裡的情形有多複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沒有什麼關係的,是不是。」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麼,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淨,行人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並肩走。迎著風,呼不過氣來,她把她空著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裡去掏手帕醒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套,破洞裡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裡。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裡,果然很暖和,也很妥貼。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裡面的袋裡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裡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子和五元票,稀軟的,肮髒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閒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真討厭,」她攢眉說,「天天到店裡來。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闆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瀠華道:「簡直發癡!」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著,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著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了他那片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洩漏出去,更要常常的買了吃的回來。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哪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象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裡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黏纏個不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過他?」

  蛋糕裡夾著一層層紅的菓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裡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曆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彷佛是聖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手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都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衖堂裡。她猜著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粧檯,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臺上,注意到檯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裡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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