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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包蜜餞果子,兩罐子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裡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彩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裡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裡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黏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裡,卻是坐在地下,複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裡似的,亂了主意。側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彷佛雅赫雅和誰在那裡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髒了鞋。掩到門簾背後張了一張,卻原來是于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櫃檯上,將一疋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斗。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檯上攤開的那一疋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疋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喀嚓一聲,于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櫃檯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迭綢緞攔腰掃去,整迭的疋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鹽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于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於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于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裡。

  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于寡婦一隻手挽著頭髮,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牆摸壁往裡走,櫃檯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簾子裡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檯上。

  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裡,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彷佛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裡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裡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份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麼,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裡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了,知道不是十分決撤,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餘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麼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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