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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裡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坎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裡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髮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彷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裡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玉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玉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嗔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崔玉銘賭氣將勺子裡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裡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嘔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櫃檯裡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媽在這裡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里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了一圈。眾夥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闆?」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裡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點心。

  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裡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闆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裡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枝,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麼?」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髮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楞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罷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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