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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了,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複又扯散了頭髮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裡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裡是清門淨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彷佛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閒時又到幹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裡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

  尼姑們看准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醃臢的去處,落到那裡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臺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裡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沌的,像草裡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髮根子裡癢梭梭的,將手裡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裡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彷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麼?」小尼道:「你認識他?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彷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裡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裡取出一迭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髮,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往懷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裡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袴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臺,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裡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裡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裡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你害得我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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