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看 | 上頁 下頁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裡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瞭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裡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著雪白的豬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髒,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搵了一搵,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麼?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裡肯認帳?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黏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裡需要這麼個女人,乾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閒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裡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嘔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併帶去受了洗禮。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裡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

  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裡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捨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裡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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