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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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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裡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裡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髮,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裡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裡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裡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奶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姑子們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裡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駡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緻,一色方磚鋪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槅,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讚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裡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鬪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裡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髮,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刁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幹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裡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裡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鬅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髮,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袴,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走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裡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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