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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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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雅赫雅今天彷佛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閑閑地道:「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裡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麼來?」霓喜道:「她說我什麼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裡,彎腰擰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麼?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裡,罵道:「你又來嘔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麼?」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裡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敢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裡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我說在頭裡,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對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幹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渥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裡,我心裡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敢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裡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裡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裡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麼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裡不自在,儘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麼地方待虧了你?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麼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伏,怪我怎的這麼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麼?」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幹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麼?』」霓喜兜臉澈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裡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來!」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幹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裡,高聲喚店裡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繈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裡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嗔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袴,那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漿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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