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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2)


  羅子富與蔣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風。但是他對翠風的傾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並重的。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並沒打聽她是誰,不能算是驚豔或是一見傾心。聽見她制伏鴇母的事才愛上了她。此後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異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麼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杠。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圖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並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萎納嬸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裡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 (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風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後,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羡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雖然沒這麼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嫁過去雖然家裡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後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要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乏緊張懸疑、撞撮與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裡還許有機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北伐後,婚姻自主、廢妻、離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勞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台請客,被沈小姐發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她哭著當場尋死覓活之後,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欲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明天我們也擺個雙台謝謝你們好了。」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當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張憫。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適用於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並沒倒胃口,後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並不是暴力刺激情欲。打鬥後,小紅的女傭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

  劉半農為書中白描的技巧舉例,引這兩段,都是與王蓮生有關的:

  蓮生等撞過「亂鐘」,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面露臺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

  回到房裡,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在東棋盤街那兒。」蓮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裡現出一條火光來。(第十一回)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固送上水煙簡,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掉下兩點眼淚。(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舊詩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紅的舊僕阿珠向蓮生問起:「小紅先生那兒這就是個娘在跟局?」又問:「那麼大阿金出來了,大姐也不用了?」蓮生只點點頭。下接吸水煙一節。

  小紅為了拼戲子壞了名聲,落到這地步。他對她徹底幻滅後,也還餘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淒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看完了沒得看了,才又倒過來看前面的序。看到劉半農引這兩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後二十年,直到出國,每隔幾年再看一遍《紅樓夢》、《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們家從前那一部亞東本,看了《胡適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買來的,別處從來沒有。那麼些年沒看見,也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兩段。

  劉半農大概感性強於理性,竟輕信清華書局版許廑父序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記傳聞,以為《海上花》是借債不遂,寫了罵趙樸齋的,理由是(一)此書最初分期出版時,《例言》中說:

  所載人名事實,均系憑空捏造,並無所指。

  劉半農認為這是小說家慣技,這樣鄭重聲明,更欲蓋彌彰,是「不打自招」;(二)趙樸齋與他母妹都不是什麼壞人,在書中還算是善良的,而下場比誰都慘,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們過不去。

  「書中人物純系虛構」,已經成為近代許多小說例有的聲明,似不能指為「不打自招」。好人沒有好下場,就是作者借此報復洩憤,更是奇談,仿佛世界上沒有悲劇這樣東西,永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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