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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1)


  陳世驤教授有一次對我說:「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有人認為陳先生不夠重視現代中國文學。其實我們的過去這樣悠長傑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幾十年來的這點成就斤斤較量。反正他是指傳統的詩與小說,大概沒有疑義。

  當然他是對的。就連我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舊詩裡看到一兩句切合自己的際遇心情,不過是些世俗的悲歡得失,詩上竟會有,簡直就像是為我寫的,或是我自己寫的——不過寫不出——使人千載之下感激震動,像流行歌偶有個喜歡的調子,老在頭上心上蒙回不已。舊詩的深廣可想而知。詞的世界就仿佛較小,較窒息。

  舊小說好的不多,就是幾個長篇小說。

  《水滸傳》源自民間傳說編成的話本,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近年來才經學者研究出來,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遊擊隊。當時在異族的統治下,說唱者與聽眾之間有一種默契,現代讀者沒有的。在現在看來,純粹作為小說,那還是金聖歎刪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實感。因為中國從前沒有「不要君主」的觀念,反叛也往往號稱勤王,清君側。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貪官污吏,雖然打家劫舍,甚至於攻城略地,也還是「忠心報答趙官家」(阮小七歌詞 )。這可以歸之于眾好漢不太認真的自騙自,與他們的首領宋江或多或少的偽善——也許僅只是做領袖必須有的政治手腕。當真受招安征方臘,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結局再悲涼也沒用了。因此《水滸傳》是歷經金、元兩朝長期淪陷的時代累積而成的巨著,後部有built—in(與藍圖俱來的 )毛病。

  《金瓶梅》採用《水滸傳》的武松殺嫂故事,而延遲報復,把姦夫淫婦移植到一個多妻的家庭裡,讓他們多活了幾年。這本來是個巧招,否則原有的六妻故事照當時的標準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離開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滸》的架構內,就機械化起來。事實是西門慶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樓,就連潘金蓮的個性都是與他相互激發行動才有戲劇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說過後都還不如前。

  大陸的《文匯》雜誌一九八一年十一月號有一篇署名夏闊的《雜談<金瓶梅詞話>》,把重心放在當時的官商勾結上。那是典型的共產主義的觀點,就像蘇俄讚美狄更斯暴露英國產業革命時代的慘酷。其實盡有比狄更斯寫得更慘的,狄更斯的好處不在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應伯爵生於一節很有獨到處。西門慶剛死了兒子,應伯爵倒為了生兒子的花費來借錢,正觸著痛瘡,只好極力形容醜化小戶人家添丁的苦處,才不犯忌。我看過那麼些遍都沒有看出這一層,也可見這部書精彩場面之多與含蓄。書中色情文字並不是不必要,不過不是少不了它就站不住。

  《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 (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回聲」。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

  《海上花》寫這麼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夥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裡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李漱勞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寧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為妻,她偏不嫁他作妄;而且退藏於密,就不能再共遊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娘姨大姐盯著他,寸步不離。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書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陳小雲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賺,就不夠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見了陳小雲,問起莊荔甫請客有沒有他,以及莊荔甫做搞客搞的古玩有沒有銷掉點。「須爽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在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市里,這兩個交遊廣闊的生意人,生活竟這樣空虛枯燥,令人愕然慘然,原來一百年前與現代是不同。他們連麻將都不打,洪善卿是不會,陳小雲是不賭。唯一的娛樂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從來不想換新鮮。這天因為悶得慌,同去應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雲的相好金巧珍處打茶圍。小雲故意激惱巧珍,隨又說明是為了解悶。——這顯然是他們倆維持熱度的一種調情方式。後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瀾,拒絕替他代酒,怪她姐姐金愛珍不解風情,打圓場自告奮勇要替他喝這杯酒。——巧珍因而翻舊帳,說她「翻前事搶自更多情。」兩人性格相仿,都圓融練達。小雲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誇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

  「婊子無情」這句老話當然有道理,虛情假意是她們的職業的一部分。不過就《海上花》看來,當時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麼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雙珠幾乎閒適得近於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鴇的親生女兒,多少有點特殊身份,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異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晝宣淫更被視為異事 (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顯然是因為洪善卿追隨王蓮生,替他跑腿,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別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於他的副業的辦公室。但是他與雙珠之間有徹底的瞭解。他替沈小紅轉團,一定有酬勞可拿,與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萬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於他。

  他看出她有點妒忌新來的雙玉生意好,也勸過她。有一次講到雙玉欺負雙寶,他說:「你幸虧不是討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個清倌人。雙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書中屢次刻畫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與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體化了。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滴,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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