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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吃與畫餅充饑(4)


  猶太麵包「瑪擦」(matso)像蘇打餅乾而且較有韌性,夾鯽魚(herring)與未熟乳酪(cream cheese)做三明治,外教人也視為美食。沒有「瑪擦」,就用普通麵包也不錯。不過這罐頭魚要滴上幾滴檸檬與瓶裝蒜液(liquidgarlic)去腥氣——擔保不必用除臭劑漱口,美國的蒜沒蒜味。我也聽見美國人說過,當然是與歐洲的蒜相對而言;即使到過中國,在一般的筵席上也吃不到。

  阿拉伯麵包這片店就有,也是回教的影響。一疊薄餅裝在玻璃紙袋裡,一張張餅上滿布著燒焦的小黑點,活像中國北邊的烙餅。在最高溫的烤箱熄火後急烤兩分鐘,味道也像烙餅,可以卷炒蛋與豆芽菜炒肉絲吃——如果有的話。豆芽菜要到唐人街去買。多數超級市場有售的冷凍「炒麵」其實就是豆芽菜燒荸莽片,沒有麵條,不過豆芽菜根沒摘淨,像有刺。

  我在三藩市的時候,住得離唐人街不遠,有時候散散步就去買點發酸的老豆腐——嫩豆腐沒有。有一天看到店鋪外陳列的大把紫紅色的苑菜,不禁抨然心動。但是炒覓菜沒蒜,不值得一炒。此地的蒜乾薑癟棗,又沒蒜昧。在上海我跟我母親住的一個時期,每天到對街我舅舅家去吃飯,帶一碗菜去。覓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覓菜,裡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苑菜香。

  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們有些原料很講究,例如米飯,又如豆腐。在三藩市的一個日本飯館裡,我看見一碟潔白平整的豆腐,約有五寸長三寸寬,就像是生豆腐,又沒有火鍋可投入。我用湯匙舀了一角,就這麼吃了。如果是鹽開水燙過的,也還是談,但是有清新的氣息,比嫩豆腐又厚實些。結果一整塊都是我一個人吃了。想問女侍她們的豆腐是在哪買的,想著我不會特別到日人街去買,也就算了。

  在三藩市的意大利區,朋友帶著去買過一盒菜肉餡意大利餃,是一條冷靜的住家的街,灰白色洋灰殼的三四層樓房子,而是一爿店,就叫 Ravioli Factory(「意大利餃 子」)。附有小紙杯澆汁,但是我下在鍋裡煮了一滾就吃,不加澆汁再烤。菜色青翠,清香撲鼻,活像莽菜餃子,不過小巧些。八九年後再到三藩市,那地址本就十分模糊,電話簿上也查不到,也許關門了。

  美國南方名點山核桃批(pecan pie) 是用豬油做的,所以味道像棗糕,蒸熟烤熟了更像。棗糕從前我們家有個老媽媽會做。三〇年間上海開過一家「仿(禦)膳」的餐館,有小窩窩頭與棗糕,不過棗糕的模子小些,因此核桃餡太少,麵粉裡和的棗泥也不夠多,太板了些。

  現代所有繁榮的地區都生活水準普遍提高,勞動減少,吃得太富營養,一過三十歲就有中風的危險。中國的素菜小葷本來是最理想的答覆。我覺得發明炒菜是人類進化史上的一個小小里程碑。幾乎只要到菜場去拾點斷爛菜葉邊皮,回來大火一煽,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不過我就連會做的兩樣最簡單的菜也沒准,常白糟蹋東西又白費工夫,一不留神也會油鍋起火,洗油鍋的去垢棉又最傷手,索性洗手不幹了。已經患「去垢粉液手」(detergenty hands),連指紋都沒有了,倒像是找醫生消滅掉指紋的積犯。

  有個美國醫生勸我吃魚片火鍋,他們自己家裡也吃,而且不用火鍋也行。但是普通超級市場根本沒有生魚,火鍋裡可用的新鮮蔬菜也只有做沙拉的生菜,極少營養價值。深綠色的菜葉如菠菜都是冷凍的。像他當然是開車上唐人街去買青菜。大白菜就沒有時綠素。

  人懶,一不跑唐人街,二不去特大的超級市場,就是街口兩家,也難得買熟食,不吃三明治就都太鹹;三不靠港臺親友寄糧包——親友自也是一丘之貉,懶得跑郵局,我也懶得在信上詳細叮囑,寄來也不合用,寧可湊合著。

  久已有學者專家預期世界人口膨脹到一個地步,會鬧嚴重的糧荒,在試驗較經濟的新食物,如海藻、蚯蚓。但是就連魚粉,迄今也只喂雞。近年來幾次大災荒,救濟物資裡也沒有魚粉、蛋粉,也許是怕挨駡,說不拿人當人,飼雞的給人吃。海藻只有日本味噌湯中是舊有的。中國菜的海帶全靠同鍋的一點肉味,海帶本身滑塌塌沉甸甸的,毫無植物的清氣,我認為是失敗的。

  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螟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撤在苔綠底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那綠絨倒就是海藻粉。想必總是沿海省份的土產,也沒有包裝,拿了來裝在空餅乾筒裡。我從來沒在別處聽見說過這樣東西。過去民生艱苦,無法大魚大肉,獨多這種膽固醇低的精巧的食品,湮滅了實在太可惜了。尤其現在心臟病成了國際第一殺手,是比糧荒更迫切的危機。

  無疑的,豆製品是未來之潮。黃豆是最無害的蛋白質。就連瘦肉裡面也有所謂「隱藏的脂肪」(hidden fat)。魚也有肥魚瘦魚之別。

  前兩年有個營養學家說:「雞蛋唯一的功用是孵成雞。」他的同行有的視為過激之論,但是許多醫生都給雞蛋采配繪製,一兩天或一兩個星期一只不等。真是有心臟病血壓高,那就只好吃只大鴨蛋了。中外一致認為最滋補壯陽的生雞蛋更含有毒素。

  有人提倡漢堡裡多攙黃豆泥,沾上牛肉味,吃不出分別來。就恐怕肉太少了不夠味,多了,牛肉是肉類中膽固醇最高的。電視廣告上常見的「漢堡助手」,我沒見過盒面上列舉的成分,不知道有沒有豆泥,還是仍舊是麵包屑。只看見超級市場有煎了吃的素臘腸,想必因為臘腸香料重,比較容易混得過美國現在流行素食,固然是膽固醇恐慌引起的「恐肉症」,認為吃素比肉食健康,一方面也是許多青年對撣宗有興趣,佛教戒殺生,所以他們也對「吃動物的屍體」感到憎怖。中國人常常嘲笑我們的吃素人念念不忘葷腥;素雞、素鵝、索鴨、索蛋、素火腿層出不窮,不但求形似,還求昧似。也是靠材料豐富,有多樣性,光是乾燥的豆腐就有豆腐皮、豆腐乾,腐竹百葉,大小油豆腐——小球與較鬆軟吸水的三角形大喇叭管——質地性能各各不同。在豆製品上,中國是唯一的先進國。只要有興趣,一定是中國人第一個發明昧道可以亂真的素漢堡。譬如豆腐渣,澆上吃剩的紅燒肉湯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見它吸收肉昧之敏感;累累結成細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攙上一點牛肉,至少是「花素漢堡」。

  (收入《續集》,臺北皇冠出版社1988年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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