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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後記(5)


  海軍陸戰隊攔不住,人叢中突然有個女人沖了出來,站在國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個寵紀。兩個酋長逼著國王在地下坐下來。老王至此也十分憂恐,庫克只好丟下他,群眾方才讓他們通過。將到海灘,忽有土人的快船來報信,說海灣裡槍炮打死了人。原來是布萊開槍追趕一隻船,大船上發炮是掩護他。李克門因也下令開槍,打死了一個酋長。當下群情憤激,圍攻庫克一行人,前仆後繼,庫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個少尉僅以身免。另一個少尉在海邊接應,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遠了些。但是事後追究責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幾槍壞事。如果不是布萊先開槍,李克門比他還更年輕,絕對不會擅自開槍。布萊不但資格較老,做庫克的副手也已經兩年了。

  金少尉繼任指揮,寫報告只歸罪於士人,但是後來著書記載大名鼎鼎的庫克之死,寫開槍「使事件急轉直下,是致命的一著」。這書布萊也有一本,在書頁邊緣上手批:「李克門開火,打死了一個人,但是消息傳到的時候,攻擊已經完畢。」不提自己,而且個個都批評。

  那次是他急於有所表現,把長官的一條命送在他手裡,僥倖並沒有影響事業。十年後出了邦梯案,不該不分輕重都告在裡面,結果逮回來的十個人被控訴,只絞死三個。海五德案子一了,他家裡就反攻復仇,布萊很受打擊。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愛德華代弟弟洗刷。克利斯青與大詩人威治威斯先後同學,愛德華一度在這學校教書,教過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說他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愛德華訪問所有邦梯號生還的人,訪問記出了本小冊子,比法庭上的口供更詳盡。布萊二欠取麵包果回來,又再重新訪問這些人,也出小冊子打筆墨官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經傳為笑柄。上次丟了船回來倒反而大出風頭,這次移植麵包果完成使命回來,竟賦閑在家一年半,拿半傣,家裡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後兩次與下屬涉訟,都很失面子,因為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斷寫信代為申辯。晚年到澳洲做州長,她得了怔仲之疾,不能同去。「甜酒之亂」他被下屬拘禁兩年,回國後還需要上法庭對質,勝訴後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場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經憂煎過度病卒。他這位太太顯然不是單性人用來裝幌子的可憐蟲。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一遺憾是只有六個女兒,兩個患癡呆症,一對男雙胞胎早天。

  布萊的身後名越來越壞,直到本世紀三〇年間上銀幕,卻爾斯勞頓漫畫性的演出引起一種反激作用,倒又有人發掘出他的好處來。邦梯號繞過南美洲鞋尖的時候,是英國海軍部官場習氣,延誤行期,久不批准,所以氣候壞,剛趕上接連幾星期的大風暴,驚險萬分。全虧布萊調度有方,鼓勵士氣無微不至。船上每層都生火,烤幹濕衣服,發下滾熱的麥片與沖水的酒,病倒的盡可能讓他們休息,大家也都齊心。他一向講究衛生,好潔成癬,在航行日錄上寫道:「他們非得要人看著,像帶孩子一樣。」不管天氣冷熱,颳風下雨,每天下午五時至八時全體在甲板上強迫跳舞,活動血脈,特地帶了個音樂師來拉提琴。在艱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個水手也沒死,後來酗酒的醫生過失殺人,死掉一個,琺汙了他的記錄,十分痛心。

  船到塔喜堤之前,他叫醫生檢查過全體船員,都沒有性病。此後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傳染上了,有潔癬的布萊還苦苦逼他重溫舊夢?這是同性戀之說的疑竇之一。

  邦梯號上的見習士官全都是請托介紹來的,清一色的少爺班子,多數是布萊妻党的來頭,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人,海籟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他這樣一個精明苛刻的能員,卻冒險起用這一批毫無經驗的公子哥兒,當然是為了培植關係,早年吃夠了乏人援引的虧。連克利斯青在內,他似乎家境不如門第,但也是托布萊丈人家舉薦的,論經驗也不堪重用。

  布萊這樣熱中的人,靠裙帶風光收了幾個得力門生,竟把來權充要童,還膽敢隱隱約約向孩子的父親誇耀,未免太不近情理。書中不止一次引他給海五德父親信上那句話作證:「他一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是想到歪裡去了。

  至於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傳話,如果不是關係同性戀,是說什麼?他這麼一個多情公子,二十二三歲最後一次離開英國之前,戀愛史未見得是一張白紙,極可能有秘密婚約之類的事。現在知道永遠不能回國了,也許有未了的事,需要托他哥哥愛德華。事涉閨閣,為保全對方名譽起見,愛德華根本否認海五德帶過秘密口信給他,海五德也不辯白,因此別人都以為是他把話給吃掉了。

  當然這都是揣測之詞,說沒有同性戀,也跟說有一樣,都不過是理論。要證據只有向叛變那一場的對自中去找,因為那時候布萊與克利斯青當眾爭論三小時之久,眾目睽睽之下,他二人又都不是訓練有素的雄辯家、律師或是名演員。如果兩人之間有點什麼暖昧,在這生死關頭,氣急敗壞,難免流露出來。若問兵變不比競選,怎有公開辯論的餘裕,這場戲根本紊亂散漫而又異樣,非但不像傳奇劇,還有點鬧劇化。布萊被喚醒押到甲板上,只穿著件長襯衫——也就是短睡袍——兩手倒剪在背後綁著,匆忙中把襯衫後襟也縛在裡面,露出屁股來。克利斯青一直手裡牽著這根繩子,另一隻手持槍,上了刺刀。有時候一面說話,放下繩子,按著布萊的肩膀,親密的站在一起,像兩尊並立的雕像。

  起先他用刺刀嚇噤布萊:「閉嘴!你一開口就死了。」但是不久雙方都抗議,輪流嚷一通。邱吉爾等兩個最激烈的船員也發言,逐個發洩一頓。話說多了口幹,三心二意的美國人馬丁竟去剝了一隻袖子,喂給布萊吃。

  克利斯青也覺得口渴,叫布萊的僕人下船去到船長艙房裡多拿幾瓶甜酒來,所有武裝的人都有份。又吩咐「把船長的衣服也帶上來」。僕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萊的襯衫後襟拉了出來。(按:大概因為聽上去預備讓他穿著齊整,知道代為整衣無礙。)

  布萊希望他們喝醉了好乘機反攻,不然索性酒後性起殺了他。但是並沒醉。原定把他放逐到附近一個島上,小救生艇蛀穿了底,一下水就沉了,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隻中號的,費了四十分鐘才放下去。晨七時,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人要跟布萊走。對於克利斯青是個大打擊,知道他錯估了大家的情緒。如果硬留著不放,怕他們來個「反叛變」。不留,船上人手不夠,而且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個人。錨纜員與木匠頭子力爭,要最大的一隻。揚自從一開始代他策劃後就沒露面,這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刹那,拿著槍,上了刺刀,示意叫他應允。

  他把那只大的給了他們。

  他的一種矛盾的心情簡直像哈姆雷特王子。邱吉爾想得周到,預先把木匠頭于的工具箱搬到甲板上,防他私自夾帶出去,不料他問克利斯青要這箱子,竟給了他。邱吉爾跟下小船去搶回來。琨托靠在欄杆上探身出去叫喊:「繪了他,他們一個月內就可以造出一隻大船。」救生艇上一陣掙扎,被邱吉爾打開箱子,奪過幾件重要的工具,扔給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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