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愛玲散文 | 上頁 下頁
忘不了的畫(2)


  歐洲各國的聖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被著稀薄的金色頭髮,面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田裡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伯了的,凸出了談藍的大眼睛,於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別喜歡的那種活潑婉媚;美的標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為天降大任於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將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畫家無法表現小兒的威權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肉的,老氣的嬰孩。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有時候她也逗著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著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仿佛有無數眼睜睜的看戲的。

  單只為這緣故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裡的《山姥與金太朗》,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係,金大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山姥披著一頭亂蓬蓬的黑髮,豐腮的長臉,眼睛是妖淫的,又帶著點瀟瀟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著,頭髮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也許因為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慣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撚她的乳頭,而她只是不介意地瀟瀟笑著,一手執著描了花的撥浪鼓逗著他,眼色裡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子強凶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這裡有母於,也有男女的基本關係。因為只有一男一女,投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闢地之初的氣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①最馳名的聖母像, The Sistine Madonna②抱著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這裡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於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煙,用××脾剃刀,穿××牌雨衣,贊成羅斯福①,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 ?這裡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
  ① 拉斐爾(Raphael Sanzio,1483—1520),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畫家、建築師。
  ②The Sistine Madonna,西斯廷聖母。


  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無名的作品,一個女人睡倒在沙漠裡,有著埃及人的寬黃臉,細瘦玲班的手與腳;穿著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白底紅條,四周是無限的妙;抄上的天,雖然夜深了還是談談的藍,閃著金的抄質。一隻黃獅子走來聞聞她,她頭邊擱著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著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淨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

  題名作《夜的處女》的一張,也有同樣的清新的恐飾氣息。四個巨人,上半身是猶太臉的少女,披著長髮,四人面對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靜靜地互相看著,在商量一些什麼。腳下的圓自的石塊在月光中個個分明,遠處有磚牆,穹門下恍榴看見小小的一個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竅——就是他做了這夢。

  中國人畫油畫,因為是中國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著參用中國固有作風的藉口,就不尊重西洋畫的基本條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學院派的傳統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畫,那卻是例外。最使人吃驚的是一張白玉蘭,土瓶裡插著銀白的花,長圓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這樣那樣伸展出去,非那麼長著不可的樣子;貪歡的花,要什麼,就要定了,然而那貪欲之中有嬉笑,所以能夠被原諒,如同青春。玉蘭叢裡夾著一枝迎春藤,放煙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連那棕色茶几也畫得有感情,溫順的小長方,承受著上面熱鬧的一切。

  ==========
  ① 羅斯福,指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1882—1945),1933年至1945年任美國總統。

  另有較大的一張,也有白玉蘭,薄而亮,像五又像水晶,像揚貴奶牙痛起來含在嘴裡的玉魚的涼昧。迎春花強韌的線條開張努合,它對於生命的控制是從容而又霸道的。

  兩張畫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藍色。很少看見那顏色被運用得這麼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畫裡,陰陰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麼悶藍。公園裡,大雄地擁著綠樹,小路上兩個女人急急走著,被可怕的不知什麼所追逐,將要走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女人的背景是肥重的,搖擺著大屁股,可是那俗氣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馴良,守法之中,時而也會發現一種意想不到的,快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談藍的天,低黃的夕照,兩棵細高的白樹,軟而長的枝條,鰻魚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絞搭,兩個女人縮著脖子挨得緊緊地急走,已經有冬意了。

  《夏之湖濱》,有女人坐在水邊,藍天自雲,白綠的大樹在熱風裡搖著,響亮的蟬——什麼都全了,此外好像還多了一點什麼,仿佛樹蔭裡應當有個音樂茶座,內地初流行的歌,和著水聲蟬聲抄抄而來,粗俗宏大的。

  《老女僕》腳邊放著炭缽子,她彎腰伸手向火,膝蓋上鋪著一條白毛氈,更托出了那雙手的重拙辛苦。她戴著絨線帽,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微笑著,非常滿意於一切。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覺得慘了。

  有一張靜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佈置著乳白的瓶罐、刀、荸薺、蒔姑、紫菜苔、藍、抹布。那樣的無章法的章法,油畫裡很少見,只有十七世紀中國的綢緞瓷器最初傳人西方的時候,英國的宮廷畫家曾經亥。意模仿中國人畫「歲朝清供」的作風,白紙上一樣一樣物件分得開開地。這裡的中國氣卻是在有意無意之間。畫面上紫色的小濃塊,顯得豐富新鮮,使人幻想到「流著乳與蜜的國土」裡,晴天的早飯。

  還有《南京山裡的秋》,一條小路,銀溪樣地流去;兩棵小白樹,生出許多黃枝子,各各抖著,仿佛天剛亮。稍遠還有兩棵樹,一個藍色,一個棕色,潦草像中國畫,只是沒有格式。看風景的人像是遠道而來,喘息未定,藍糊的遠山也波動不定。因為那候忽之感,又像是雞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時候的迢遙的夢。

  (原刊1944年9月《雜誌》月刊第13卷第6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