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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的畫(1)


  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果庚①的《永遠不再》。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所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裡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常可以看到的,於我們額為熟悉。身於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鋼,沙發套於上現出青自的小花,羅甸②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裡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杆上站著童話裡的稚拙的大烏。玻璃,銅,與木,三種不詞的質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扔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助,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裡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搶。不像在我們的社會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裡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淨,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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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果庚,通譯高更(Paul Gauguim,1849-1903),法國畫家,後期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②羅甸,通作螺鈿,鑲嵌在雕花木器或漆器上的貝殼薄片。


  美國的一個不甚著名的女畫家所作的《感思節》,那卻是絕對屬￿現代文明的。畫的是一家人忙碌地慶祝感恩節,從電灶裡拖出火雞,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亂鑽。粉紅臉,花衣服的主婦捧著大疊杯盤往飯廳裡走,廚房磚地是青灰的大方塊,青灰的空氣裡有許多人來回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大約是美國小城市裡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禮拜回來,照他們墾荒的祖先當初的習慣感謝上帝給他們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餓了,忙著預備這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但雖是這樣積極的全家福,到底和從前不同,也不知為什麼,投那麼簡單了。這些人儘管吃喝說笑,腳下仿佛穿著雨中踩濕的鞋襪,寒冷,粘搭搭。活潑唧溜的動作裡有一種酸慘的鐵腥氣,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飛快的電車的脊樑,黑漆的,打濕了,變了狠淡的鋼藍色。

  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畫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臺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著門向外看去,只見她的背影,披著黃頭髮,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談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裡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與明天……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躁上;旁邊有自鐵床的一角,通遏的枕頭,床單,而陽臺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自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畫娼妓,沒有比這再深刻了。此外還記得林風眠①的一張,中國的洋畫家,過去我只喜歡一個林風眠。他那些寶藍杉中的安南、緬甸人像,是有著極圓熟的圖案美的。比較回味深長的卻是一張著色不多的,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土牆下站著個思衣女子,背後跟著鎢婦。因為大部分用的是談墨,雖沒下雨面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覺得人的溫暖。女人不時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對於普通男子,單只覺得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對她就有點特殊的感情,像孟麗君對於她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一樣的,仿佛有一種微妙的牽掛。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並無惡意,普通女人對於娟妓的觀感則比較複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有羡慕著,尤其是上等婦女,有其太多的閒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裡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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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林風眠(1899—1991),現代畫家。早年留學法國,歸國後曾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國立杭州藝專校長。

  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中四個鐘點內的生活。這裡的畫家的態度很難得到我們的瞭解,那倍異的尊重與鄭重。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妹、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裡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麼都會成為一種制度的。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眾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裡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遊移。《青樓十二時》裡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本展,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她立在那裡,像是太高,低垂的頸於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於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穀崎潤一郎①在《神與人之間》裡為什麼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聖潔的Madonna」②。

  說到歐洲的聖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眾情人,歷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著無暇的子宮的聖母」。從前的Oomph Girl③等於現在的Womb Girl④。但現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謹得多,絕對不會那麼公然地以「無理的子宮」為號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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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穀崎潤一郎(1886-1965),日本小說家。著有《食蓼之蟲》、《細雪》、《瘋癲老人日記》等。
  ②Madonna,聖母。
  ③Oomph Girl,性感女郎。
  ④Womb Girl,疑為作者自撰的英文詞組。Womb,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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