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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宗教(5)


  外教在中國

  天主教的上帝、聖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關係與統治權,而聖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豔異,比本地的神多點吸引力。但是由於她的黃頭髮,究竟有些隔膜,雖然有聖誕卡片試著為她穿上中國古裝,黃頭髮上罩了披風,還是不行。並且在這三位之下還有許多小聖。各有各的難記的名字、歷史背景、特點與事蹟。用一群神來代替另一群,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精嚴,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基督教的神與信徒發生個人關係,而且是愛的關係。中國的神向來公事公辦,談不到愛。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負責。天罰的執行有時候是刁惡的騙局。譬如像那七個女婿中的一個,夢見七個人被紅繩拴在一起,疑心是凶兆,從此見了他的連襟就躲開。惡作劇的親戚偏逼著你們在一間房裡吃酒,把門鎖了。屋于失火,七個女婿一齊燒死。原來這夢是神特地遣來引誘他的。

  現代中國電影與文學表現肯定的善的時候,這善永遠帶有基督教傳教師的氣氛,可見基督教對於中國生活的影響。

  模範中國人鎮靜地微笑著,勇敢地愉快著,穿著二年前的時裝,稱太太為師母,女的結絨線,孩子在鋼琴上彈奏《一百零一隻最好的歌》。女作家們很快就抓到了禮拜堂晚鐘與跪在床前做禱告的抒情的美。流行雜誌上小說裡常常有個女主角建立孤兒院來紀念她過去的愛人。這些故事該是有興趣的,因為它們代表了一般受過教育的妻與母親的靈的飛翔。

  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於把讚美待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結在一起,這態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中之後,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年青的革命者仇視著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對基督教,因為跟著它來的是醫院、化學實驗室。

  《人海慈航》影片裡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裡浪擲錢財精力,而妻子做醫生為人群服務,空下來還陪著小孩喜孜孜在地窖裡從事化學試驗。《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國電影,這樣不斷地賢德下去,賢德到二十分鐘以上。普通電影裡的善只是匆匆一瞥,當作黑暗面的對照。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的關係裡得來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餘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係經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局促多疑了。而這對於中國人是格外的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係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

  小說戲劇做到男亥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樣鞭笛責駡,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或是經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闢地,但這沒有多大關係——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箍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於親疏的細緻區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心到生活最初的泉源。第一愛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造者,那愛當然是沖淡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術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入立即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聖賢,也以時代先後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

  對於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像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元一〇〇〇年來到。中國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經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何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中國宗教衡人的標準向來是行為面不是信仰,因為社會上最高級的分子幾乎全是不信教的,同時因為刑罰不甚重而賞額不甚動人,信徒多半採取消極態度,只求避免責罰。中國人積習相沿,對於責任總是一味地設法推卸;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基督教獻給他們一隻「贖罪的羔羊」,無代價地負擔一切責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這樣,慣于討價還價的中國人反倒大大地動了疑。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裡面無休止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操場,讓我們在這裡經過訓練之後,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裡去大獻身手,對於自滿的、保守性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於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裡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性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基督教給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傳說,對抗著新舊耶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佐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優美和平的佈景,連一本經書都沒有——佛經極少人懂,等於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國的心

  然而,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虜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後發現完全的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解釋了中國對於外教的傳統的寬容態度。無端觸犯了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裡,舉目元親,那就要吃虧了。

  但是無論怎樣摸棱兩可。在宗教裡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內在的支持才能夠振作起來,創造另一個前途。可是在中國,這樣的事很少見。雖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來,就再也不會爬起來。因為這緣故,中國報紙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兩天總要轉載一次愛迪生①或是富蘭克林②的教訓:「失敗為成功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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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迪生(ThomasAlvaEdison,1847一1931),美國發明家。在電器和通訊技術等方面有許多著名的發明。
  ②富蘭克林 (BenjaminFranklin,1706-1790),美國政治家、科學家。避雷針的發明者。

  中國人認輸的時候,也許自信心還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許是好的,可是不合時宜。天從來不幫著失敗的一邊。中國知識分子的「天」與現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偉大,走著它自已無情的路,與基督教慈愛的上帝無關。在這裡,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響:有罪必罰,因為犯罪是阻礙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獨的一件善卻不一定得到獎賞。

  雖說「天無絕人之路」,真的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很少翻身的機會的。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麼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麼?乞丐不是人,因為在孔教裡,人生的範圍很有限。人的資格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人與人的關係;就連這些關係也被限制到五倫之內。太窮的人無法奉行孔教,因為它先假定了一個人總得有點錢或田地,可以養家活口,適應社會的要求。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與人的關係,除掉乞憐於人的這一種,而這又是有損于個人道德的;於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護之外。

  窮人又與赤貧的不同。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為最虛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係、限制、責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將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係。因為缺少同情,臨終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國始終沒有被發掘。所有的文學,涉及這一點,總限於旁觀者的反應,因此常常流為毫無心肝的諷刺滑稽,像那名喚「無常」的鬼警察,一個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寫著「對我生財」。

  對於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範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人,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裡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範圍內,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的、無所不在的悲哀。什麼都是空的,像閻惜姣①所說:「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裡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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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閻惜姣,水滸戲《坐樓殺惜》中的女主角。

  (原刊1944年8月《天地》月刊第11期、1994年9月《天地》月刊第12期、1944年10月《天地》月刊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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