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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宗教(4)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於好運氣。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隻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將它擲人空中,練習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狸的終身事業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沖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裡,仙家一日等於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於是人們又創造了兩栖運動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

  人遜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麼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越的愉快。像那故事裡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遊艇在洞庭湖上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後,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遊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裡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而這技術,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

  因此中國人對於仙境的態度很遊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惡。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餘的。於大多數人,地獄是夠好的了。只要他們品行不太壞,他們可以預期一連串無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這裡頭他們實踐前緣,無心中又種下未來的緣分、結冤、解冤——因與果密密編織起來如同篾席,看看頭暈。中國人特別愛悅人生的這—面——喜歡就不放手,他們脾氣向來如此。電影《萬世流勞》編成了京戲;《秋海棠》的小說編成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申曲,同一批觀念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乎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昧,沒有高潮,沒有完——完了之後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

  中國人的「壞」十七世紀羅馬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地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律,他們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戀樣的金閃閃的撞撮終於褪色;大隊跟進采的洋商接觸到的中國人似乎全都是鬼鬼祟祟、毫無骨氣的騙子。

  中國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見面時看上去那麼好呢?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誇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可同時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性好淫。像中國人是天生地貪小,愛佔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反倒獎勵癡呆了。

  中國人並非假道學,他們認真相信性善論,一切反社會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這樣武斷的分類,旋之於德育,倒很有效,因為誰都不願意你講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適合過高的人性的標準,究竟麻煩,因此中國人時常抱怨「做人難」。「做」字是創造、摹擬、扮演,裡面有吃力的感覺。

  努力的結果,中國人到底發展成為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國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從這一方面去判斷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始終沒有過多少政治生活的經驗。在家庭裡,在朋友之間,他們永遠是非常的關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須要經過道德上的考慮。很少入活得到有任性的權利的高年。

  因為這種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國人的行為,很難辨認什麼是訓練,什麼是本性。夏天施送痧藥水的捐款,沒有人敢吞沒,然而石菩薩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拿去賣繪外國人,卻不算一回事。對於無智識的群眾,抽象的道德觀念竟比具體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頗為特殊的現象。

  孔教為不求甚解的讀書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裡窺探窺探。本土的,舶來的傳說的碎片被系統化、人情化之後,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國人的幻想最遼廓的邊疆。這宗教雖然不成體統,全虧它給了孔教一點顏色與體質。中國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蕪蒼白的,對照之下,更顯出了人生的豐富與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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