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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三十五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裡抱著那只小貓,另一隻手握著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臺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裡也非常鬆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並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裡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著腰拿著把扇子極力的搧著,在那寒冷的空氣裡,那白煙滾滾的往橫裡直飄過去。她只管彎著腰提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得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著了。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著,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的笑了起來,道:「咦?……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

  金槐喲了一聲,彷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著,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裡。」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裡,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著頭只管扳弄著那把搧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的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三十六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後門口去看看,心裡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裡去了。但是他並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裡吸著。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並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著,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小艾也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鐘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面閒談著,在不知不覺間便向衖口走去。也可以說是並排走著,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後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彷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衖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看見你。」小艾聽他這樣說,彷佛他搬走以後,曾經屢次的回到這裡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著她的。她這樣想著,心裡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只是偏過頭去望著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便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藉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哧一笑。

  三十七

  金槐想問她為什麼笑,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只管紅著臉向她望著。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一扭身靠在一隻郵筒上,望著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金槐站在她身後,也向馬路上望著。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見你在那兒看書。」金槐笑道:「你在哪兒看見我,我怎麼沒看見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金槐笑道:「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別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是中學程度,只有我只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

  她問他是哪裡人,幾時到上海來的。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裡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種田。他問她姓什麼,她倒頓住了,她很不願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只得隨口說了聲「姓王」。她估計著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駡,便也說道:「我也要回去了。」這樣說了以後,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我進去了。」便轉身走進衖堂。

  雖然並沒有約著幾時再見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著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裡去劈柴,把後門開著,不時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陶媽剛巧也在廚房裡,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髮上插的一把梳子丟了,恐怕掉了衖堂裡了,便跑出去找。走到衖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著她,便又站在那裡說起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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