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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三十二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後便叫小艾去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後門外面來擺著,幾個店員圍著桌子坐著,在那裡黏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豔。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裡總覺得有些惴揣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很怕碰見那金槐。

  從衖堂裡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麼人。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著個洋磁盆在自來水龍頭那裡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著向她點了個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著這時候,她的頭髮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隻手又都占著,拿著一瓶油,一瓶醬油,只得低下頭來,偏著臉一直湊上去,把頭髮扶到耳後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於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著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看見鞋店裡那些夥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彷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後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著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裡去洗衣裳。想必他裡總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三十三

  平常在衖堂裡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裡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裡的日曆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後,這日曆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以後,在潛意識裡彷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裡胡塗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只貓懷著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著,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著,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著,心裡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幾件衫褲,裡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裡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三十四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有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裡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著,借著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裡去一趙,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趁著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裡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著了,她便去換上一件乾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的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裡,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髮。她悄悄的把貓抱著,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裡,走上臺階,那裡面卻是一進門就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逕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嗚嗚作聲的哄著拍著,在那裡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著她。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裡?」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裡,彷佛在那裡發呆,便問道:「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說著,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裡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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