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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三十八

  以後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面。後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著說:「你這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衖堂裡,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金槐笑道:「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願意理我不願意理我。」小艾不由得笑了,心裡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怎麼都是這樣。

  金槐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卻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氣似的。後來有一次他來,便說:「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說著,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枝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王玉珍」三個字,指點著道:「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小艾拿著那張紙看了半晌,拿在手裡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我那天隨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她對於這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裡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種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麼田地,也不該賣了她。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裡,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種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氣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氣筒、受氣包。這種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只是說:「我常常想著,只要能夠像別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也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說著,不由得眼圈一紅。

  三十九

  金槐聽著,也沉默了一會,因道:「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種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種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他就講給她聽種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賣兒賣女來抵償。譬如他自己家裡,還算是好的,種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後來連典帶賣的,只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裡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聽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她可以想像到她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此外他又說起去年八一三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內,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擔任替各種愛國團體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幾十裡路。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後來上海失守,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氣。但是聽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麼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裡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離不開她的。除了有時候晚飯後,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裡去陪他坐著,不讓他有機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著,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的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裡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闆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裡去坐坐。他背地裡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並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裡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種使命。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裡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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