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十一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著做。買了好些盆水仙花預備過年,白花配著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娘家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裡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著吃。一個大砂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喜歡甚麼都滾燙。

  「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賬王八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家年數多了,年紀越大,越學她丈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說,「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咸。」

  媳婦們都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午覺。媳婦們在外間圍著張桌子剝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著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

  「打麻將?」大奶奶鬼鬼祟祟笑著說。「再鋪上張毯子,隔壁聽不見。」

  「三缺一,」三奶奶說。

  「等三爺起來,」銀娣說。

  「你當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大奶奶兩腿交迭著,蹺起一隻腳,看了看那只黑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

  「這是甚麼字?」三奶奶說。

  「誰曉得呢?你們三爺說是長壽。我叫他寫個外國字給我做鞋。可是大爺看見了說是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爺跟你開玩笑,」三奶奶說。

  「誰曉得他們?」大奶奶說。「也就像三爺幹的事。」

  「他反正甚麼都幹得出,」三奶奶也說。

  他們兩兄弟都學洋文,因為不愛念書,正途出身無望,只好學洋務。姚家請了個洋先生住在家裡,保證是個真英國人,住在他們花園裡,一幢三層樓小洋房,好讓兄弟倆沒事的時候就去向他請教聲光化電的學問,學生從來不來,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裡等著。難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幾句罵人的中國話,當做大笑話。每年重陽節那天預先派人通知,請他避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景非常好。

  「你為甚麼不把這字描下來,叫人拿去問洋先生?」銀娣說。

  「不行,」大奶奶紅了臉。「誰曉得到底是甚麼字?說不定比馬蹄還壞。」

  銀娣吃吃笑著,「你等哪天外國人在花園裡走,你穿著這雙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馬蹄。」

  她們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開玩笑,她說句笑話她們就臉上很僵,彷佛她說的有點不上品。她懶得剝杏仁了,剝得指甲底下隱隱地酸脹。她故意觸犯天條,在泡杏仁的水裡洗洗手,站起來望著窗外。這房子是個走馬樓,圍著個小天井,樓窗裡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剛巧被她看見一輛包車從走廊里拉進來,停在院子裡。

  「咦,看誰來了!」其實他跟大爺兄弟倆長得很像,不過他眉毛睫毛都濃,頭髮生得低,剃了月亮門,青頭皮也還露出個花尖。「我當三爺還沒起來呢,這時候剛回來。」

  「啊?」三奶奶模糊地說。「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賢慧,護著三爺,」銀娣向大奶奶說。

  「誰護著他?我怎麼曉得他出去了沒有,我一直跟你們在一起。」

  「好了好了,」銀娣說,「你不替他瞞著,我們也恨不得替他瞞著,老太太生氣大家倒黴。」

  三爺下了車走進廊上一個房門。包車座位背後插著根雞毛撣帚,染成鮮豔的粉紅與碧綠,車夫拿下來,得意洋洋撣著琤亮的新包車,上下四隻水月電燈。三爺晚上出去喜歡從頭到腳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裡人出堂差一樣。

  「是要告訴三爺,他少奶奶多賢慧,他這樣沒良心,無日無夜往外跑,」銀娣說。

  「大爺還不也是這樣,」大奶奶說。「誰像二爺,一天到晚在家裡陪著你。」

  「可不是,我們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說。「像二哥這樣的男人往哪兒找去。」

  銀娣早已又別過身去向著窗外。包車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煙,拉拉白洋布襪子。

  「這樣子像是還要出去,」她說。

  「到賬房去這半天不出來,」她說。

  她的兩個妯娌繼續談論過年做的衣服。為甚麼到賬房去這半天,她們有甚麼不知道?過年誰都要用錢。

  一個男僕托著一隻大木盤盛著飯菜,穿過院子送進賬房。

  「這時候才吃飯?兩個人吃。」她看見兩副碗筷。

  然後又打洗臉水來。另一個人送梳頭盒子進去。

  「他還不如搬進去跟賬房住還省事些,」她吃吃笑著。「真是,我們三爺是有奶就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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