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濕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她曾經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擦得多,親戚裡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顏色都不許穿,說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說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隻手掌塗紅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起往下一抹,梳頭的幫她脫了淡藍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著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著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裡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著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起來了,穿著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隻小腳同時落地,磕托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坐著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著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矩,進出要用這抹布包著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進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面罵。她的小癟嘴吸著旱煙,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摀著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太本來難得跟她說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彷佛對她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說,「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矩兩樣,」其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並不是地域關係。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裡只有一隻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

  「那邊窗子關上,風轉了向了,」老太太對丫頭說。她整個是個氣象臺。「開這邊的,開小半扇。」她成天跟著風向調度,使她這間房永遠空氣流通而沒有風。她在紅木炕床上敲敲旱煙鬥的灰,「這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著進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問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後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了聲「噯。」他是個高個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點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

  「不曉得。叫他們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門口走。

  「不要叫他,讓他多睡一會,」老太太說,「昨天又回來晚了?」帶著責備的口氣。

  「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嗽。」

  「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乾淨,」大奶奶說。

  老太太點點頭。「二爺怎麼樣?氣喘又發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說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周身血脈流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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