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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麼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會不覺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麼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臺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面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侄,大學畢業後從天津帶著少奶奶出來,在上海找了個小事做著,家裡有錢,但是不靠家裡。少奶奶是家裡給娶的,耳朵有點聾。楚娣說過:「現在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裡的錢是要的,家裡給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裡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面,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家具。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個子,有紅似白的長臉,玳瑁邊眼鏡,夠得上做張恨水小說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長臉,矮而不嬌小。她殷勤招待,有點慌亂。九莉已經留了個神,說話大聲點,也不便太高聲,還是需要他傳話,他顯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興的神氣。九莉覺得他們很慘,沒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種喜氣。

  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裡面雲鳳與表侄戀愛,也不知是堂侄——只看見兩段,沒說清楚——有肉體關係。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裡去打板子,女的雇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雲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 乾薑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掗他的。他剛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書房裡連說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是老親。表大媽那時候當然沒這麼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噯!』」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只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麼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麼,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豔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裡。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 ※ ※

  「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後回上海來也不在家裡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裡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裡,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裡,頭髮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髮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黴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裡,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麼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麼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只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裡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發。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成人,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裡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姦。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麼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姦她,未免有點使人駭笑與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困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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