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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麻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裡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裡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後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裡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裡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佛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纖,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裡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表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裡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裡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裡,」比比說。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回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比比回到艙房裡,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

  【四】

  楚娣在德國無線電臺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後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只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〇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騖又出來辦雜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騖。」

  「後來怎麼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後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並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騖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騖來信說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幾時請他來吃茶。」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髮。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裡,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騖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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