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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只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掛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裡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
的女朋友養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裡早已塌下來了,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癡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裡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裡,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裡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並沒說沒有,只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裡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裡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裡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裡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裡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裡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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