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三六


  旅館裡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志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雲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雲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 ※ ※

  雲志夫婦托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裡,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卷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雲志低聲道:「那天在家裡,我聽見客廳裡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

  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裡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裡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裡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裡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裡,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裡,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裡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家具,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雕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藤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 松松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杠子,心裡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裡,正像他幹的事。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面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臥室家具。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佛是覬覦這堂家具,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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