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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裡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裡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侄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裡,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裡。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裡,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面的婆婆。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裡,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恒,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爿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裡常吵鬧,毓恒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裡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裡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蕊秋一面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雕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裡深深注視著。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唔。」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 ※ ※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嚥的樣子。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把頭抵在皮面方桌的銅邊上。

  「你怎麼了?」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她不禁駭笑,心裡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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