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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多少恨】

  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編電影劇本,片名「不了情」,當時最紅的男星劉瓊與東山再起的陳燕燕主演。陳燕燕退隱多年,面貌仍舊美麗年輕,加上她特有的一種甜味,不過胖了,片中只好盡可能的老穿著一件寬博的黑大衣。許多戲都在她那間陋室裡,天冷沒火爐,在家裡也穿著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話劇舞合上也有點名的潑旦路珊演姚媽,還有個老牌反派(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演提鳥籠玩鼻煙壺的女父——似是某一種典型的旗人——都是硬裡子。不過女主角不能脫大衣是個致命傷。——也許因為拍片辛勞,她在她下一部片子裡就已經苗條了,氣死人——寥寥幾年後,這張片子倒已經湮沒了,我覺得可惜,所以根據這劇本寫了篇小說「多少恨」。

  在美國,根據名片寫的小說歸入「非書」(non-books)之列——狀似書而實非——也是有點道理。我這篇更是彷佛不充分理解這兩種形式的不同處。例如小女孩向父親嘵嘵不休說新老師好,父親不耐煩;電影觀眾從畫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與女老師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無從結識的男子;小說讀者並不知道,不構成「戲劇性的反諷」——即觀眾暗笑,而劇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當時沒看出來,但是也覺得寫得差。離開大陸的時候,文字不便帶出來,都是一點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長度郵寄出來的,有些就涮下來了。

  前兩年在報上看到有人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別人也都不知道已經有過這麼張片子,不禁憮然。想不到最近瘂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圖書館裡我這篇舊作小說,寄了來。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據它的「非書」倒還頑健,不遠千里找上門來,使人又笑又歎。

  ——卅年後記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 * *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大眾化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母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裡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蕭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發兩邊分披下去,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裡便露出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裡有這樣的悲哀呢?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著,戲院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雞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只要一張。」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臺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裡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檯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裡,身後照射著橙黃的光,戲劇業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塊。」那男子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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