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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荀太太收了笑容,聲音重濁起來。「還不就是老李。」是個女傭,沒有廚子——貧窮的徵象。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女傭泡了茶來。

  「表姐抽煙。」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經解釋過,是「坐馬子熏得慌,」才抽上的。當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後,沒有抽水馬桶。

  荀太太點上煙,下頦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家具,都是些爪子」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著或是爬在地下被人看見了。說到這裡聲音裡有極深的羞窘與一種污穢的感覺。

  「噯,北京都興有那麼一套家具,擺的都是古董。」

  「他們家那些臭規矩!」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裡,叫你陪著我。開飯也在你屋裡,你一個人陪著吃。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們倆都笑了。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著哥哥嫂子到北京去玩,到荀家去看她。紹甫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楞頭楞腦,還很自負,脾氣挺大。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這麼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直到現在,苑梅有一次背後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氣憤憤的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麼亮,還有種調皮的神氣。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整個一個人呆了。」說著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彈煙灰,若有所思,側過一隻腳,注視著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系鞋帶,鞋面上有幾條細白痕子。「貓抓的,」她微笑著解釋,一半自言自語。「擱在床底下,房東太太的貓進來了。」

  吸了口煙,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表扮鬼臉。「她怕,」她輕聲說。當然還是指她婆婆。老伴一斷氣就碰都不敢碰。他們家規矩這麼大,公公媳婦赤身露體的,這倒又不忌諱了?伍太太帶笑攢眉咕噥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裡衣裳。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早提著點。」又悄悄的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告訴我。」

  「紹甫就是這樣。」伍太太微笑著,說了之後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沒接口,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著撤退,她正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噯,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丟了就沒了。」伍太太雖然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瞭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可不是,丟了就沒了。」

  她帶著三個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家眷,抗戰八年,勝利後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麼又鬧意見賭氣不幹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別重逢。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閒,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麼都含笑答應著,使人不大確定她聽明白了沒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米麵口袋都得懸空吊著,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方的房間,不大,一隻兩屜桌,一隻五斗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鍋鑊砧板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著,態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就她一個人在家。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荀太太常說他去看球賽了。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網之魚。有天不知怎麼沒用藥——是一種牙膏似的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著輕聲告訴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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