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一七


  當然也不是沒想到,範妮一定寫了信去罵了,艾軍一定會去向姐姐姐夫訴苦,他們是范妮最信任的朋友,要靠他們去疏通解說。即使艾軍不好意思告訴他們,范妮給姐姐寫信也會發牢騷的。總之不會不知道。姐姐信上沒提,是因為她一個人在外面掙扎圖存,不是責備她的時候。

  現在好——!

  姐姐最好的朋友。

  訃聞上有辦喪事的地點,在中環一家營業大樓地下層。虛掩著兩扇極高的舊烏木門,一推門進去,人聲嘈雜,極大的一個敞間,一色水門汀地與牆壁,似乎本來是個銀行的地窖保險庫。想必是女婿家的管事的代為借用的。只見三三兩兩的人站著談話,都是上海話,大都是男子在談生意行情與熟人。她心虛,也沒在人叢中去找范妮的女兒打聽病因,只在人堆裡穿來穿去,向上首推進。靈前佈置得十分簡單,沒有香案挽聯遺照,也沒有西式的花圈花山音樂,瞻仰遺體。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在門口忽見他們家的廣東女傭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個什麼小對象撳在她掌心,動作粗暴得不必要,臉上也有點氣烘烘的,不甘心似的。

  還不是聽見他們少爺少奶說:都是她告訴太太,先生在上海不想回來了,把太太活活氣死了。剩下少爺少奶也不預備再在香港待下去了,吃人家飯的也要捲舖蓋了。

  她怔怔的看著手中一隻小方形紅紙包。她只曉得喪家有時候送吊客一條白布孝帶,沒聽見有送紅包的。是廣東規矩?他們女婿家也不是廣東人。難道真是隨鄉入鄉了?還是這女傭的主張?

  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沒走出門去就拆開紅包,帶著好奇的微笑。只見裡面一隻雙毫硬幣,同時瞥見女傭驚異憤激的臉。有這樣的人!還笑!太太待她不錯。

  她也是事後才想到,想必是一時天良發現,激動得輕性神經錯亂起來,以致舉止乖張。幸而此後不久就動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時候空間與時間一樣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國小說上醫生動不動就開一張「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國人參,一劑昂貴的萬靈藥。

  這只船從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東彎西彎,也不知是些什麼地方。她一個人站在欄杆邊看裝貨卸貨,碼頭上起重機下的黃種工人都穿著卡其布軍裝——美軍剩餘物資。李察遜夫婦從來不出來。上層甲板上偶有人蹤,也是穿制服的船員,看來頭等艙沒有乘客。

  這一天到了個小島,船上預先有人來傳話,各自待在艙房裡不要出來,鎖上房門,無論怎樣都不要開門。如臨大敵,不知道是什麼土人。這一帶還有獵頭族?

  她站在圓窗旁邊,看見甲板一角。只見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擁而上,多數戴眼鏡,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襖,花布棉袴,袴腳緊窄得像華北的紮腳袴,而大腿上松肥,整個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輕得多,也不戴眼鏡——年紀大些的大概都戰死了——穿著垢膩的白地黑花布對襟棉襖,胸前一邊一個菜碗口大的狂草漢字,龍飛鳳舞,鐵劃銀鉤,可惜草得不認識。顯然這島嶼偏僻得連美軍剩餘物資都來不了,不然這些傳統的服裝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為小島沒有起重機,只好讓苦力上船扛抬。艙房上鎖,想必此地土著有順手牽羊的習慣。連乘客都鎖在裡面,似乎不但怕偷,還怕搶。甲板上碰見了,手錶衣服都會給剝了去。倒看不出這些文質彬彬戴眼鏡的女太太們。有一個長挑身材三十來歲的,臉黃黃的,戴著細黑框圓眼鏡,十分面熟,來到洛貞窗前,與她眼睜睜對看了半晌。

  「我倒成了動物園的野獸了,」她想。

  也許從前是個海盜島,倭寇的老窠;一個多鐘頭後開船了,島嶼又沉入時間的霧裡。

  十天一點也不嫌長。她喜歡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連吃飯——終於嘗到毛姆所說的馬來英國菜;像是沒見過鞋子,只聽見說過,做出來的皮鞋——湯,炸魚,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蠟,虧那小老西崽還鄭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氣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見伙食這樣壞,她也吃得下,又沒個人作伴,還這樣得其所哉的,這哪是個環遊世界見過世面的「老出門」?只怕那筆從豐的小帳落了空。快滿十天的時候,竟沉不住氣,憂形於色起來。她想告訴他不用擔心,但是這話無法出口。在公共汽車上看見艾軍哀懇的面容,也是想告訴他不用著急,說不出口。

  他倒是相信了她。

  一桌吃飯,李察遜先生現在很冷淡。當然是因為她沒去回拜,輕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見不是仇視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沒想到,不過太珍視這一段真空管過道,無牽無掛,舒服得飄飄然,就像一坐下來才覺得累得筋疲力盡。實在應當去找李察遜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討教兩句日文會話,問路也方便些,結果也沒去。

  在飯桌上,又回復到點頭微笑的打個招呼就算了。當著李察遜,他太太根本就沒跟她交談過,現在偶爾跟丈夫小聲說句話,也是一副心虛膽怯的神情,往往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總是他背後發過話,怪她自取其辱。是毛姆說的,雜種人因為自卑心理,都是一棵棵多心菜。

  已經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風大浪,餐桌是釘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盤刀叉亂溜,大家笑著忙不迭攔截。

  李察遜先生見洛貞飲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個好水手。」說罷顯然一鼓作氣,一納頭努力加餐起來。

  飯後扶牆摸壁各自回房。洛貞正開自來水龍頭洗手,忽然隱隱聽見隔著間房有人嘔吐,不禁怔住了。他們此去投親,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氣。吃慣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總比啃蘿蔔頭強,所以暈船也仍舊強飯加餐,不料馬上還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著那小白銅臉盆站著,腳下地震似的傾斜拱動,一時竟不知身在何所。還在大吐——怕聽那種聲音。聽著痛苦,但是還好不大覺得。漂泊流落的恐怖關在門外了,咫尺天涯,很遠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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