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一四


  他說看守所裡七八個人睡一張床;一天吃兩頓,每人一隻洋鐵漱盂,一盂夾砂子的飯,一碗菜湯大家吃。他們也只問起裡面的生活情形,別的他不說也都不提,怕他有顧忌。出來沒多久又進去了。洛貞去香港的時候,他已經進進出出好幾次,當然也不能再申請出境了。廠裡的事倒還做著,「讓群眾監視他。」

  洛貞也是對巡警哭了才領到出境證的。申請了不久,派出所派了兩個警察來瞭解情況。姐夫病著,姐姐也沒出來,讓她自己跟他們談話。她便訴說失業已久,在這裡是寄人籬下。

  「自己姊妹,那有什麼?」一個巡警說。兩個都是山東大漢,一望而知還是解放前的老人。

  她不接口,只流下淚來。不是心裡實在焦急,也沒這副急淚。當然她不會承認這也是女性戲劇化的本能,與一種依賴男性的本能。

  兩個巡警不作聲了,略坐了坐就走了,沒再來過。兩三個月後,出境證就發下來了。

  艾軍自告奮勇帶她到英國大使館申請入境許可證。在公共汽車上,她忽然注意到他臉上倒像是一副焦灼哀求的神情,不過眼睛沒朝她看。她十分詫異,但是隨即也就明白了。

  我為什麼要去告他一狀?她心裡想。苦於無法告訴他,但是第六感官這樣東西確是有的。默然相向了一會,他面色方才漸漸平復了下來。

  不想一到香港第一天晚上就跟範妮聯床夜話。自從羅湖,她覺得是個陰陽界,走陰的回到陽間,有一種使命感。這艾軍也實在可氣。當然話要說得婉轉點,替人家留點餘地。不過她哪裡是范妮的對手,一怔之下,不消三言兩語,話裡套話,早已和盤托出。

  範妮當時聲色不動,只當樁奇聞笑話,夜深人靜,也還低聲說笑了一會,方道:「你今天累了,睡吧。」次日早晨當著洛貞告訴她女兒,不禁冷笑道:「只說想盡方法出不來,根本不想出來。」

  女兒聽了不作聲,臉上毫無表情。洛貞知道一定是怪她老處女愛搬嘴,惹出是非來。

  她沒嫁掉,姐姐始終歸罪於沒進大學。在女中最後兩年就選了業務科,學打字速寫。姐姐懷了小韻,她一畢業就去打替工,就此接替了下來。洋行又是個國際老處女大本營。男同事中國人既少,未婚的根本沒有。跟著姐姐姐夫住,當然不像一般父母那樣催逼著介紹朋友。她自己也是不願意。

  我們這一代最沒出息了,舊的不屑,新的不會,她有時候這樣想。

  每年聖誕節有個辦公室酒會,就像鬧房「三天無大小,」這一晚上可以沒上沒下的,據說真有女秘書給抵在卷宗櫃上強吻的。咖哩先生平時就喜歡找著她,取笑她。這天借酒蓋著臉,她真有點怕他。其實人這麼多,還真能怎樣?

  而且他不過是胡鬧而已,不見得有什麼企圖,從來也沒約她出去玩。約她出去,不去大概也沒關係,不會丟飯碗。當然這不過是揣度的話,因為無例可援。——他們這裡的女秘書全都三十開外,除了洛貞,而她就是幾個副理公用的。有個瑞典小姐七十來歲了,也沒被迫退休,還是總經理的秘書。耶誕夜的狂歡,也是給這些老弱殘兵提高士氣的。——不過咖哩這人是這樣,誰都不怕他,但是也都知道有什麼事找他沒用——上海人所謂「沒肩胛」。

  人是比任何電影明星都漂亮,雖然已經有點兩鬢霜了;瘦高個子,大概從來沒有幾磅上落;就是皮膚紅得像生牛肉。

  信打完了,她抽出來看了一遍。有人敲門。她嚇了一跳。難道是剛才那大副二副,找上門來她把門小心的開了條縫。原來是芳鄰,那英印人的黃種太太。

  「我可以進來嗎?」

  洛貞忙往裡讓。坐了下來,也仍舊沒互通姓名,問知都是上海來的。

  「我們住在虹口。」——從前的日租界。

  「你是日本人?」洛貞這才問她。誤認東南亞人為日本人,有時候要生氣的。

  「噯。」

  「你們到日本去?」

  「噯,到大阪去。我家在大阪。」

  「哦,我到東京去。」

  「啊,東京。」

  笑臉相向半晌。

  「這只船真小。」

  「噯,船小。」她拈起桌上的信箋。「我可以拿去給李察遜先生看嗎?」

  洛貞不禁詫笑。還說中國人不尊重別人的私生活,開口就問人家歲數收入家庭狀況。跟我們四鄰一比,看來是小巫見大巫了。一時想不出怎樣回答,反正信裡又沒什麼瞞人的事,只得帶笑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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