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七二


  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前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著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硬峰下證了前緣。這樣寶玉比較主致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硬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恩園元宵夜景,插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曆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欲試的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中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寶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注:「『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寶玉。」甄家抄了家,甄家,甄寶流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硬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註,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分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餘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裡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歎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有看過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懸崖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有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了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鐘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賈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〇初葉改寫的,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硬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注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回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鬟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他們老了,只能是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吟」,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流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還有襲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還是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春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吟」,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她小幾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仿佛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邪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著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著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個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瞭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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