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七〇


  這都有是難免的推測,但是只要再想一想,返顧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害她挨秋紋碧痕一頓罵這一節內,晴雯還有母親;第二十六回紅玉佳蕙的談話中,晴雯還仗著父母的勢——「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二者都來自早本,一七六〇本添寫紅玉與賈芸戀愛,伏下獄神廟回,改寫這兩節,一加賈芸連日來見的報告,一加借筆描花樣,因而遇賈芸,但是這兩場都與林之孝之女身份不合,顯然還沒改為林之孝的女兒。可見是直到第二十七回鳳姐紅玉的談話中,方才觸機改為林之孝之女,在後文情節上並不起作用。紅玉向鳳姐說:「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不但俏皮,也反映了這些管家娘子巴結鳳姐,認這樣年輕的乾娘——這時代距金瓶梅中奴僕稱主人為爹娘還不遠——又使鳳姐詫異林之孝夫婦生得出這樣的女兒,無非極寫鳳姐激賞紅玉。

  鳳姐問紅玉可願意去伺候她,紅玉回答:「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甲戌本夾批:「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細味這條批語,只能是說寶玉在獄神廟向紅玉表示歉意,他與鳳姐一樣識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紅玉告訴他她是自己願意跟鳳姐去歷練歷練,長些見識。

  如果紅玉已經嫁了賈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兒房裡人,寶玉就不便再提從前這些話。看來紅玉還在鳳姐房中。這小妮子神通廣大,查抄期間竟能外出活動——可能由於鳳姐帶病下獄,設法獲准送藥急救——也不會絕對違法,如行賄。這是天子腳下,還不比外省,又是聖主,有是欽案。

  賈芸紅玉並沒在鳳姐處重逢——難怪紅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蹤全無,除了清虛觀打醮大點名點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鶯兒口中提起過一聲,直到第八十回都沒露面,要到獄神廟回才重新出現。一到鳳姐處就此冷藏起來,分明只是遣開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論大觀園」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終沒機會入園——大觀園還沒造她已經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語:「大觀園何等嚴肅清幽之地」。紅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過作者愛才,讓她走地堂皇,走得光鮮,此後在獄神廟又讓她大獻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觀園居留權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硯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糾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硯以寶玉自居,而比寶玉有獨佔性,火氣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紅玉賈芸與司棋潘又安的戀愛視為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所以不以為然。

  茜雪雖然不是被逐,是寶玉虧待過的唯一的一個丫頭,紅玉是被排擠出去的。偏偏是她們倆在患難中安慰他,幫助他,這種美人恩實在是難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滿不是味。這一章的命意好到極點。

  茜雪紅玉也像晴雯與金釧兒一樣,是音樂上同一主題而曲調有變化。將兩個平行的故事大膽的安排在一回內,想必有個性上的對照。寶玉發脾氣的時候茜雪一句話都沒有,事後卻執意要走——在寶玉房裡她小時候跟襲人麝月好,想必她們一定極力勸解——她似乎性恪比較「燜」,反應較慢,當然不像紅玉是個人才。

  寫抄沒,卻從這兩個故事人身上著眼,有強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們可以確定寫抄家本身極簡略,沒有驚天動地的抄家的一幕。「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用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寫甄家抄家就根本沒說出原因來。由於作者的家史,抄沒是此書禁忌的中心,本來百般規避,終於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寫藉沒。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值書中歌頌的治世,不抄家還真一時窮不下來。但是自從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預言抄沒,次年又補加秦氏托夢預言抄沒,直到一七六〇至六二上半年之間才寫了獄神廟回,難產時間之長與選擇的角度——從兩個多少是被摒棄的丫頭方面,側寫境遇的滄桑——顯然經過慎重的考慮,仍舊是一貫的「寫兒女之筆墨」,絕對不會有礙語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過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條批:「……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觀者的口吻,是說「花襲人有始有終」這一回他只看過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後著人謄清的時候,與茜雪紅玉探獄神廟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遺失了。看來也沒再補抄一份,如果原稿還留著的話。曹雪芹逝世後四五年後,畸笏多少成這遺稿的負責人,因此聲明這件事與他無干。

  「獄神廟慰寶玉」是一大回,所以這「五六稿」是五六回。內中應有賈芸「仗探庵」,因為賈芸一七六〇本新添的人物,當時還沒寫到榮府敗落後他怎樣「有一番作為」。紅玉雖然還沒有嫁給賈芸,他們的故事有關連,探庵這一回該也是差不多的時候寫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將他新近的一條眉批移作回前總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似乎是剛看了探庵回,而這一回還沒有遺失。前面說過,「寺六稿」內的獄神廟回寫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刪第十、十一回內茜雪之去以前,因為讀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麼走的,作者也無法寫她重新出現「慰寶玉」。看來這「五六稿」就是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謄清,當時畸笏看了「花襲人有始有終」與其他的幾回,隨即出借,久假而不歸,才知道遺失了。

  探庵是去救誰?

  第四十一回寫妙玉的潔癖,靖本眉批錯字太多,「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陳慶浩撰)只校出斷斷續續的兩句:「……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勸懲……」賈家獲罪後,妙玉當然回蘇州去,路過瓜洲渡口,遇見歹人——上了黑船?還是從前迫害她的權貴?第六十三回邢岫煙告訴寶玉,妙玉在榮府寄居是求庇護:「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妙玉的仇家顯然不是地頭蛇之類,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貴。書中人對當代政治表示不滿,這是僅有的一次。「不合時宜」四字很大膽,因為曹家幾代在悠長的康熙朝有寵,一到雍正手裡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貴。

  太虛幻境第七曲詞首句「氣質美如蘭」,甲戌本夾批:「妙卿實當得起。」下有:「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末句是說他們可以去嫖。她被賣入妓院。這是百回「紅樓夢」裡的情節。當然加抄家後也可能改寫。探庵是否變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賈芸邀請當地的潑皮倪二同去探庵,當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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