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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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玉的夢同是次序顛倒,應當是她先看見賈芸手裡的手帕像她丟了的那塊,才夢見他告訴她是他拾了去。這是因為一七六〇本添上紅玉賈芸戀愛後,隔了一兩年,脂硯已故,才又補加了兩段寫紅玉內心,忽略了她還沒看見賈芸拿著手帕。 同時又誤刪她哥哥的職務,以及她昨天到那書房去是去找他,忘了這是解釋她叫的一聲「哥哥」。 此回的漏洞還不止這些。賈芸初見紅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給鳳姐。紅玉叫他明天再來找寶玉,次日他來了,遇見鳳姐乘車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 於是她派他在園內監工,「後兒就進去種花」。他當天領了銀子,次日一早出西門到花匠家裡去買樹。 他與紅玉初會的次日晚間,紅玉告訴寶玉賈芸昨天來找他,她知道他沒空,叫賈芸今天再來,想不到他又到北靜王府去了一天。隨即有老嬤嬤來傳來話,鳳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亂晾衣裙,有人帶花匠進來種樹。其實翌日賈芸還在買樹,中間跳掉了一天。這種與改寫無關的漏洞,根本不值得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硯罵紅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釋:「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葛亮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說得不夠清楚,所以稍後編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八回的時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則回末總評:「鳳姐用小紅,可知睛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此於千裡外伏線也。」 上一回脂硯批紅玉佳蕙的談話:「紅玉一腔委曲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硯再看下去就會發現他的錯誤,就急於代紅玉辯護,在旁批道:「獄神廟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這條批與紅玉佳蕙的談話內容毫不相干,當然是為脂硯這條批而發。 當時脂硯與作者早已相繼病歿。寫獄神廟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硯批書後,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硯以為跟了鳳姐去就結束了紅玉的故事,竟沒想到前面費了那麼些筆墨在賈芸紅玉的戀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說的「抄沒獄神廟諸事」,應加標點為「抄沒,獄神廟諸事」。趙岡先生認為「獄神廟不是家廟,不可能隨賈家宅第同被藉沒。再說,即令是家廟,按例是不被抄沒的,此點在可卿給鳳姐的托夢中已言明。顯然沒有『抄沒』獄神廟的事。脂批中的『抄沒』兩字,應是『抄清』兩字被抄手誤寫。其意等於『謄清』。也就是該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見到獄神廟諸回的謄清文稿,故有是批。』認為寶玉入獄,紅玉茜雪探監,則更是不合理。寶玉沒有理由入獄,而丫頭探監尤其細胞難以相信。」(見「紅樓夢新探」第二五五頁。) 從前的寺觀兼營高級旅店,例如書中的水月庵。祀奉獄神的應在監獄場院內,不適於作臨時官邸或「下處」,用作特殊性質的臨時收容所卻有種種便利。 續書寫抄家,榮府只是抄長房賈赦賈璉父子的住屋,因此叫女眷回避,一陣翻箱倒籠,登記多少張多少件,就「複旨去了」。賈赦的房舍上了鎖,丫頭婆子們鎖在幾間屋內。東府則是將女眷圈在一間空屋內——沒上鎖,因為她們不是財產。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僕,「都像豬狗是的攔起來了」,因為人多,幾間屋裡關不下,像牲畜一樣用欄圈在戶外,聽候發落,充公發賣還是賞人。 其實這樣大的宅第,當天絕對抄不完。家屬關在空房裡,食宿也成問題,因為僕人都分別禁閉起來了。雖然這些人沒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檢,不會送茶送水。因此獄神廟回內榮府查抄,寶玉與女眷等都被送到獄神廟,作為臨時羈留所,並不是下獄。 茜雪當初是怎樣走的,書中沒有關代。第十九回李嬤嬤吃了留給襲人的酥酪,與一丫頭爭吵起來。另一個丫頭調解,說:「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 李嬤嬤道:「你們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註:「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字,屈殺寶玉。然在李媼心中口中畢肖。」 那次在薛姨媽家,李嬤嬤掃興,攔阻寶玉吃酒。他喝醉了回來,喝茶的時候問起早上沏的一碗楓露茶: 「……我說過那茶要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斟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郎一聲打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如今我又不吃奶了,白白養著祖宗似的,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原來襲人並未睡著,……遂連忙來解釋勸阻。……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用愁沒有好的來伏侍。」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 ——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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