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六七


  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間,沒有加紅玉的夢與借噴壺一節之前,紅玉的心理較隱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見賈芸拿著手帕像她丟了的那塊,「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橋設言傳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東西不能落在人手裡,需要取回。但是等墜兒把賈芸的手帕給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認是她的,使人吃一驚之餘,有點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剛巧給賈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擊最力的彈詞小就,永遠是一件身邊佩帶的物件為媒,當事人倒是被動的。——那當然是為了企圖逃避當時道德觀的制裁,諉為天緣巧合。——加夢與借噴壺一節,後文交換信物就沒有突兀之感,很明顯是紅玉主動了。

  紅玉的夢寫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卻又使人不懂起來。兩回後寶玉病中她與賈芸常見面,她才看見他的手帕像她從前丟了的那塊,怎麼一兩個月前已經夢見她丟了的手帕是他揀了去,竟能前知?當然,近代的ESP 研究認為可能有前知的夢。中國從前也相信有靈異的夢。但是紅玉發現這夢應驗了之後,怎毫無反應?是忘了做過這夢?

  是否這夢不過表示她下意識裡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雖然在寫作技巧上走在時代前面,不可能預知佛洛依德「夢是滿足願望的」理論。但是心理學不過是人情之常,通達人情的天才會不會早已直覺的知道了?

  要答覆這問題,先要看一看一個類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賈璉向鴛鴦借當,想把賈母用不著的金銀器偷著運一箱子運出來,暫押千數兩銀子。這是中秋節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賈母做壽用了幾千銀子,所以青黃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賈蓉已經告訴珍:

  「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提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出這個法子來,使人知道,就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下四回寫過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節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鳳姐一兩年前已經跟鴛鴦商量過,此刻再由賈璉出面懇求?既是急用,決不會耽擱這麼久。

  借當後鳳姐與旺兒媳婦談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湊萬挪,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老太太了。」難道是撇清,否認借當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的心腹僕婦說這話。顯然借當的打算來自賈璉那方面,也許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辦法。鳳姐是當天才聽見的。

  再看賈璉向鴛鴦開口後,鴛鴦的反應:

  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

  她也是第一次聽見這話。賈蓉怎能麼會一兩年前就聽見鳳姐跟她商議借當?

  賈璉正與鴛鴦談話,賈母處來人把鴛鴦叫了去。

  賈璉見他去了,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早已醒了,聽他合鴛鴦借當,自已為便答話,只躺在炕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了?」賈璉笑道:「雖然未應准,去有幾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說,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寫劉姥姥去後的這一天。「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回了幾見事。「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曾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這是她們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賈母王夫人處去過以後,各自回房,姊妹們跟著王夫人吃過了晚飯了寶黛是跟賈母吃鳳姐在自已房裡吃飯,所以晚飯後是個機密的議事時間。賈母安歇後,鴛鴦也得空過來。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的官司,「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了。」

  第六回鳳姐接見劉姥姥的時候,賈蓉來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鳳姐叫了回來:

  賈蓉忙複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示下。那鳳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再來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

  賈蓉是東府的聯絡員,因此有機會聽見鳳姐與鴛鴦商議借當。顯然那是賈璉向鴛鴦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間,因為賈璉托鳳姐晚上再跟鴛鴦說,雖然鳳姐拿矯,結果他答應她抽個頭。

  本來先有借當,然後賈蓉才告訴他父親,應當也在中秋節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寫寧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過節,盡有機會插入父子談話。大概後來改寫第五十三回,觸機將這段對話安插在那一場:年底莊頭烏進孝送錢糧來,報了荒,賈珍抱怨說他這裡還可以將就過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事,……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烏進孝認為「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珍笑他們鄉下人不懂事。「賈蓉又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等等。

  此處插入借當,再妥帖也沒有,因為在說笑話的氣氛中閑閑道出。珍不信,認為鳳姐弄鬼裝窮,借此好裁掉某項費用。本來借當在前,讀者明知實有其事,他們自已人倒不信,可見醉生夢死,而且緊接著夜宴聞祠堂鬼歎。但是珍蓉父子談話移前,讀者就不知道有沒有這事了。聽賈珍說得入情入理,他又是個深知鳳姐的人。正在花團錦簇的辦年事,忽然插入刺耳驚心的一筆七十回後寫貧窮的先聲便又輕輕的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當,只記得早就有過這話,賈蓉告訴過他父親。賈珍不信,不過是「只緣身在此山中」,比原來的諷刺渾原厚,更有真實感。雖然前後顛倒,反而錯的別有風味,也許因此作者批者讀者都沒有發現這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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