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四九


  第二十四回寶玉晚上回來,也是丫頭們都出去了,只有紅玉一個人在家,與早本「紅樓夢」中紅玉篦頭,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節都是相仿的局面。除了白天晚上與眾人出遊去向的分別,這三段的異同如下:

  ①早本「紅樓夢」中,丫頭們都出去頑了,紅玉獨坐。寶玉顯然不是初見紅玉,否則不會替她篦頭。

  ②第二十回:丫頭們都出去頑了,麝月獨坐。麝月是從小伏侍的,當然不是初見。寶玉替她篦頭,被晴雯撞見了,當面譏誚他們。

  ③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丫頭們都出去了,為了各各不同的原因,不是遊玩。紅玉自後院走來倒茶,被秋紋碧痕撞見了,在寶玉背後責駡她。

  各點都是③獨異,①、②相同,除了被晴雯撞見這一點,不確定①有沒有。

  三段中①、②兩段犯重,不會同時並存。②是今本,顯然是根據①改寫的。先③、①,寶玉自從初見紅玉,又有一次白天回來,只有她一個人看家,長日無聊,替她篦頭。今本初見這一場基本上與早本相同,形容她「倒是一頭黑鬒鬒的好頭髮」(戚、全抄本;庚本鬒作真,缺「好」字)可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特徵,也是她與寶玉下一場戲中的要角。

  替她篦頭當然遠不及替麝月篦頭親切自然,又有麝月晴雯個性上的對照。如果替紅玉篦頭也被晴雯撞見了,紅玉與晴雯一樣尖利,倘若忍讓些,也是為了地位有高低。晴雯與麝月地位相等,一樣吃醋,對紅玉就像是倚勢壓人,使人起反感。

  麝月後來成為現實生活中作者的妾。她的「正文」——最能表現她的為人的——卻是套用紅玉篦頭一段,顯然是虛構的,不是實事。這是此書是創作不是自傳的又一證。

  但是麝月晴雯紅玉金釧兒到底都是次要的人物,不能以此類推到主要人物上。書中有許多自傳性的資料,怎見得不是自傳性的小說?

  第二十一回總批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曆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末句引「紅樓夢」末回情榜寶玉評語。下面又說作這首詩的人「深知擬書底裡」。看來批者作者公認寶玉是寫脂硯。而個性中也有曹雪芹的成份。第三回王夫人提起寶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批「四字是作者痛哭」。

  書中的家庭背景是作者與脂硯共有的,除了盛衰的變遷與「借省親寫南巡」,還有以祖母為中心的特點。曹寅死後他的獨子曹顒繼任江甯織造,兩年後曹顒又早死,康熙帝叫曹寅妻李氏過繼一個侄子,由他繼任江甯織造,以贍養孤寡,因此整個這份人家都是為李氏與曹顒遺孤而設,李氏自然與一般的老院君不同。一說曹顒妻生了個遺腹子曹天佑,那麼闔家只有他一個人士曹寅嫡系子孫。脂硯如果是曹天佑,那正和寶玉的特殊身份——在書中的解釋是祖母溺愛,又是元妃親自教讀的愛弟。

  第九回上學,「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戚本批註:「妙極,何頓挫之至。餘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沒有署名,但是當然是脂硯了,原來黛玉是他小時候的意中人,大概也是寄住在他們家的孤兒。寶釵當然也可能是根據親戚家的一個少女,不過這純是臆測。

  第二十八回寶玉說藥方一段,庚本批:

  前「玉生香」回中,顰雲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己卯冬夜。

  己卯冬夜是脂硯批書的時間。甲戌本將這條眉批移到回末,作為總評,下有筆不同的一行小字:「倘若三人一體,固是美事,但又非石頭記之本意也。」「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陳慶浩撰)將這行小字列入「後人批跋」。

  第二十二回賈璉鳳姐談寶釵生日,鳳姐告訴他賈母說要替寶釵作生日。下有批註:「一段題綱寫德如見如聞,且不失前篇懼內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卻雲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餘故雲不寫而寫是也。」似乎是棠村批的,引第十三回批秦氏死後闔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棠村。」(署名為靖本獨有)

  第二十二回一段上有畸笏一條眉批:

  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這條批與賈璉鳳姐的談話無關,顯然是批那條雙行小字批註。那批註是解釋賈母並不是移愛寶釵了,不過替黛玉作生日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略去不寫。畸笏大概覺得這解釋是多餘的,釵黛根本是一個人,沒有敵對的形勢。

  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也是釵黛一人論: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矣。

  可能也是畸笏,批的士早本「紅樓夢」或更早的本子,此回回數與今本有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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